甘孜日報 2024年06月21日
◎潘敏
我們選擇在年末的最后一天搬家。我媽在新屋子里生起火,點燃又弄滅的松柏枝煙氣裊繞,就著煙火氣,我拎著火爐子將每一間房子,里里外外都熏了個遍。
新家就得有煙火氣,這樣才顯得熱鬧。每次搬家,我媽必說這話。這經驗聽著順耳,順手就從我媽那里撿來了。
是得熱鬧。可是我們在這天并沒有邀請客人。我媽是喜歡熱鬧的,她年輕的時候,跟別人聊天,話語和手里磕的瓜子一樣密集,一把一把地往外潑灑,高興的時候比較多,笑聲爽朗,偶爾還會見著她哭,她好像從來都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啥子時候才讓我清閑一點哦”,我媽經常這樣說。她都六十八歲了,是得清閑點了,于是,我在新家置辦了所有新的用品,像衣物和書籍這類不必更新的東西,都在我計劃之內,提前一個月,每天拎一點,默默地往新家的柜子里歸納。
搬家這天,就清閑多了。我和媽,拿了火爐、柴禾和一些木炭,還有兩只小狗,一起來到了這個新家。一到新家,她就忙個沒完。邊生火邊吩咐我去打水熬茶,同時又在大聲呵斥那兩只小狗——團團和圓圓。它們是這個屋子里,除了我和我媽之外更富有生命氣息的生物。由于是第一次來新家,它們在屋里瘋狂地左右奔突,興奮到停不下來。在柴禾噼里啪啦的燃燒聲中,我媽的大嗓門直抵我的耳膜。光看著她們,我就覺得熱鬧。爐火燒得通紅,熬著茶水,汩汩冒泡,茶香四溢。房屋上空的煙氣在徐徐地散去,空氣里仍留有柏枝的氣味。
我之前從沒住過這樣的屋子:它有一面墻那么大的玻璃窗戶,陽光通過它涌進來充滿整個客廳。餐桌寬大敦實地靠在墻邊,光是看著它,都覺得踏實。我已經迫不及待了,我的余生都在盼望著與它有所關聯,除了吃飯以外,我覺得我還可以邀請一些朋友過來,在上面度過一些觥籌交錯的時光,也可以在上面讀書寫字、伏案工作,或者用它來臨時隨意地放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曾一度猶豫著到底買不買這張餐桌,有那么一會兒,我想到了我讀書的那段時光,那時我能擁有這么一張桌子,成績可能會好一點吧。當然也不能怪桌子,應該怪我的家太窄了,放了床和其他一些必需品,就再也沒有空間了。我有時候會趴在床上寫作業(yè),更多的時候是伏在腿上寫。剛好那會兒,有人送了我一塊橢圓形的,漆過黑色油漆的小木板,周邊被打磨得光滑平整。它完全是為我量身定做的,或者說從那個時候起,我的身體就開始為了適應它而不再生長。
窄小的板子與窄小的身體,相得益彰,板子能輕松攜帶,在家里或院子的任何一個角落,就隨地那么一坐,把小板子往腿上一放,即使不寫作業(yè),也可以裝作復習功課的樣子,板子化了道符咒,屏蔽了所有我不想去理會的信息。我大半天地伏在上面,這樣做并沒有讓我覺得有什么不妥當。我媽也沒有覺得有啥不妥,即使是礙著她做家務了,我只要帶著板子挪一挪地方就好。
我媽不知道,她溫順老實的女兒,正在利用這樣一塊板子,讓它成為短暫的,可以隔絕一切的利器,甚至她也成了隔絕的對象。當我伏在板子上時,我媽便會認為我正在功課里深耕,我耳邊吧啦吧啦的聲音也就從她嘴里消失了。在這樣的一片清靜中,前途光明。自由,從心里散發(fā)出來,哪怕是片刻,我也會感到快樂。
一個人待著,是我媽從來沒有過的體會。我媽的生活才叫熱鬧,除她之外,還有五個兄弟。白天,我外公和外婆花了所有的精力來養(yǎng)活一家人,到了晚上,一家人躺在連天鋪里,睡覺時稍微傾斜一下,身子都能侵入旁人的夢境里。
這樣的日子,讓她從來都沒有躊躇滿志地生活過。她總是在擔心,過去、當下、未來。我良久地依附于她,了解她的過去、當下和未來,也不知不覺地陷入其中。我會跟她一樣,早早地上床躺下,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近期可能會發(fā)生的那件事,然后又迷迷糊糊睡去,半夜再醒來,又繼續(xù)把那件事理一遍。那件事往往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我盡可能地把結果往壞處想,我甚至會想到帶著這件事一同走進墳墓。也就是那件事,甚至還沒有發(fā)生,但在黑夜里,卻那么生動逼真,情節(jié)真實,在腦海里一遍一遍盤旋。直到天亮,一切擔心才隨著太陽的升起逐漸煙消云散。
我媽的內心是豐富的。她總是在為別人考慮,她很輕易地為別人所經歷的事產生共鳴。正因為她自己很少從別人那里得到底氣,所以她對別人也是有所期待的。她希望交談能沖淡一些內心的焦慮,所以,僅僅是認識對方,她也會將心事一股腦地全盤托出。
我則很敏感,總是小心翼翼地隱藏,畏畏縮縮地跟人打交道。我眼神閃爍、含糊其詞,總不愿跟人聊起我所擔心的事。就連馬路上迎面走來的陌生人,當他無意地望向我時,我都會四下張望慌張起來,眼神極力躲避,最終將目光投注于腳下。在這里,人們的關系如蜘蛛網般密實地鋪展,借助于你認識的她或者他,就可能和陌生人扯上關系。無論你去哪里,做什么,甚至穿了一雙怎樣的鞋子都會成為別人討論的內容,其中也不乏惡意的揣度。但眼下,我別無選擇,我從我媽的身上看到的,沒有其他可能性,就是唯一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康定這個小城,去往成都。沒有太多的憧憬,我跟我媽坐上長途汽車。出發(fā)時,是凌晨,勺子似的北斗星還懸在半空,似乎只要爬上郭達山山頂就觸手可及,朦朦微光正從黑漆漆的夜色里緩緩滲出。我跟我媽在彎曲的山路里一起暈車,直到黃昏,車內一片金光,讓我望向窗外,我們的車子正行駛在一條平坦筆直的大道上。窗外是寬闊的田野,向四面八方延伸。極目望向更遠處,天與地之間的那條線之上,鴨蛋黃似的太陽正在緩緩下墜。有那么一瞬間,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在成都,有我媽的親人,是我媽的二哥,他恨不得將所有好吃的都堆在我們面前。他帶著我們逛商場,我在商場大扇的落地玻璃門上看到了我自己,還有我媽。我跟我媽,又瘦又小,都穿著裁縫店里做的花襯衫,在余熱尚未褪去的三伏天,將扣子緊緊地扣著,一直抵到脖子處。薄褲里扎著襯衫,提得高高的,褲腰帶都快系在胸部上了。我正在以這樣的形象,開啟我在新城市的生活。
異鄉(xiāng)有太多需要去適應的事情,之前所擔心的那件事,變得微不足道起來。那件事多數時候是不會發(fā)生的,即使真正發(fā)生了,也變得可以毫無理由的全盤接受。我多喜歡成都啊,即使我和我媽穿成那樣,也不會有人多看我們一眼,街上到處都是陌生人,一走進人群就像水融入了大海,又安全,又不會孤獨。大家都行色匆匆,誰也不會過多的關注誰,身心格外放松。
而我媽,安頓好我以后,轉眼又回去了。她獨自一人,心里空落落的,像丟掉了什么寶貝一樣。她回家,是出于一種慣性吧。她梳理了更多的那件事、這件事放在心頭,至少這樣她的心就不再空蕩蕩的了。
離開我媽,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每天都在發(fā)生著各種事情。幾百公里以外,我會忍不住地掛念她。人民商場的貨架上擺滿了琳瑯滿目的商品,那些都是我媽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式,她內心喜歡卻不敢觸碰的顏色鮮艷的女式服飾,正在打折。我挑選了一套為她買回去,看得出來,她很喜歡,但她卻說:“不要買這些,我有穿的,浪費錢,以后花錢的地方太多了?!蔽覍W會了開車,我們要出發(fā)去某地時,她會說:“我們還是買車票去吧,你開車也累。”我買房,為她準備了一間床頭柜亮著暖黃色燈光的屋子,胡桃木色的床,沉靜而又美好。我很滿意,覺得當下已經擁有了全部。我媽卻說:“你還擁有一屁股兩肋巴的爛賬。”雖然如此,我仍舊覺得每為她做一件事,我就多出一片鎧甲,我感覺終有一天,我可以伸展出我的羽翼,讓她躲風遮雨。
我暢想了生活的種種可能性,拖拽著我媽一起,希望有一天她能幡然醒悟,離開她那種不安的狀態(tài),從此脫胎換骨。于我而言,生活無非兩種,不是這樣,也還可以是那樣。可這樣和那樣,對她來說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她仍舊會焦慮,會擔心,她陷入這樣的生活太久了,這些已經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再回過頭來看時,自始至終,只有我在嫌棄她所擁有的生活,這短暫而又漫漫的幾十年,不知道是不是讓她找到了與之和諧相處的方式,而我還在用勁地想,究竟想要帶給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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