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牟子/文 澤里 尹利平
我的家鄉(xiāng)丹巴,是大渡河畔的一個小城,它有一個古老的藏語名字“諾米章古”,就是漢語“山城”的意思。
縣城只有一些平房和瓦房,灰暗而破舊。大渡河水在城鎮(zhèn)邊緣形成一個大回水沱,把傍山城鎮(zhèn)的居民都擠到城的東西兩端去了。就在城的東端,有一座法國人的教堂。
教堂在這里占了街兩面的一大片空地。街的南面是教堂高大的樓門,樓門前的五級階梯是長長的麻條石,兩扇厚厚的大門,高墻深鎖,里邊是禮拜堂和神父樓。另外還有兩幢瓦房,大概是為教堂生活服務(wù)用的櫥房、雜物房和教會學(xué)生活動的地方。周圍是花園,種著我們當(dāng)時叫不出名來的花草,花園里面的兩塊大石頭上各栽著一棵仙桃樹。那時,我們管仙人掌作“仙桃”。
街的北面也是教堂圈著的一片土地,有幾幢大小不等的舊瓦屋。這里曾是教堂的西醫(yī)診所。據(jù)說過去當(dāng)?shù)厝舜蠖嗖惶盼麽t(yī),雖然免費,光顧的人還是很少,只有非打盤尼西林不可的人,才到那里去治病。
最初的城小就在這街北的診所里。里面除了大小不等的兩層樓瓦房,還有長著大小不等、凹凸不平的石包的壩子,這些坡坡坎坎的壩子曾是我們課間活動的最好場所。
我們班的教室大概是原來教堂西醫(yī)診所的貯藏室或櫥房,外形像一座被拔高了的土地廟,泥壁早就壞了,窗戶也沒有玻璃。
課桌是長條桌面,書包都套掛在桌的兩端。地面不平,不管怎么弄,課桌總是搖來擺去。所有的桌面都顯得很有資歷:上面滿是深深的木槽,活像一張九十歲老人的臉。桌面還長著好多的樹結(jié)疤,有時結(jié)疤掉了,會留下一個乒乓或核桃大小的洞,洞是斜著的。
和學(xué)校所有的房間一樣,坑坑包包的地面是被學(xué)生們踐踏出的一層厚厚的粉塵,一移動就會踢起灰塵。下課了,頑皮的孩子們在教室里跑、跳、瘋、鬧,弄得滿室灰塵彌漫,如騰云駕霧。
學(xué)校的體育活動主要是藍(lán)球。后來學(xué)校在一間屋子里建了一個乒乓球臺,這里沒有門板,窗戶也早沒有了玻璃,一有時間學(xué)生們就圍著乒乓臺輪番打球。有一段時間我很愛打乒乓球。鄰居的兒子是我的老對手,放假了我和他天天到這里打乒乓,可住在閣樓上的校長總要下來趕我們走。我不理解對我印象很不錯的校長為什么對我們在那里打乒乓球那樣不寬容,后來才知道,校長正與一位女老師戀愛著,嚴(yán)重干擾了他們。
當(dāng)時我們真不懂事,在那種條件下老師們戀愛很不容易。好在他們的戀愛很成功,現(xiàn)在都已過了金婚期了。
學(xué)?;锸硤F有兩個大師傅,都是矮個子,他們?yōu)槔蠋熀蛠碜脏l(xiāng)間的住校學(xué)生做飯。櫥房里有一個大木水缸,要裝十好幾擔(dān)水,缸里隨時都有滿滿的涼水,是大師傅從河里挑上來的。水缸上面放著十幾只小木瓢。夏天我們一下課就會跑到櫥房里,一人抓起一只小木瓢舀水喝,那冰涼涼的水喝進肚里舒服極了。因為木瓢的邊特厚,小嘴包不住,每次都把水灑個滿地,弄臟了櫥房,又浪費了水,這時大師傅會抹下臉大聲吆喝我們,我們只好悄聲溜掉。
南面的神父樓和禮拜堂,沒有了神父,也沒有人作禮拜。起初被一些單位用著,不過我們可以常常到神父樓那邊去玩。
從樓門通往神父樓那長長的過道上蓋著繁茂的葡萄架。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那高高的禮拜堂尖頂以及具有西歐建筑色彩的神父樓。神父樓樓梯上光滑黃亮、精巧玲瓏的法國式欄桿讓我看見了美。樓前是枝葉濃密的無花果樹。無花果樹也好像是法國人移栽來的,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原來丹巴縣只有與教堂有關(guān)的幾戶人家的菜園里,才有無花果這寶貝。
秋天,無花果熟了,油亮烏黒的無花果開始張裂,露出絲絲鮮紅的果肉來,怪逗人的。我們會在無人看見的時候偷偷爬上樹去采摘,常常是一下子把整個無花果塞到口里,弄得兩個腮幫包也包不住。真不知道無花果含了多少糖分,甜得兩片嘴皮都快粘住了。
禮拜堂的外觀很好看,結(jié)構(gòu)和我后來通常見到的教堂沒有多大區(qū)別,里面很寬敞,高高的穹頂,夏天非常涼快。有一段時間禮拜堂空置著,我同央金姐姐到禮拜堂里玩,也許是大人說那里面有神,也許是對那一個我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神父有偏見,不知怎么的,我們一走進去就有一種恐懼感,叫了一聲,同時跑了出來??赡巧衩氐亩Y拜堂,特別是那禮拜堂后面壁上有圣像的小屋子一直牽引著我的好奇心。
直到五十年代后期,我們的學(xué)校才發(fā)展到了神父樓那邊,一些老師住進了神父樓。那時花園里早沒有了花草,神父樓已顯破舊,窗戶上那從法國運來的方塊花玻璃已所剩無幾,老師們只好糊上一層白紙,不過比起在下面住閣樓已是天淵之別了。
學(xué)校后面的河壩一直連接著回水沱,春冬時節(jié),河水消落,藍(lán)得透亮,露出滿河壩大大小小干凈的石頭和雪亮的沙灘,我和央金姐姐常常坐在這些石頭或沙灘上,望著對面巖上的石英壁畫,抒發(fā)著孩子的感情。
一天央金姐姐指著對面巖上那條一直伸向水中的白線說,“那就是吊葫蘆的金線。”
我問央金姐姐,“為什么我從來沒有看見過葫蘆呢?”
“人家說葫蘆里裝滿了寶貝,就吊在那好深好深的回水沱里。”
我說:“金葫蘆里的寶貝一定比阿里巴巴山洞里的還要多,我們長大了能把它撈出來多好。”
央金姐姐卻說:“我不稀罕寶貝,只想長大了作一個老師,老師多了不起,人類靈魂工程師啊。”
我說:“我還是想把金葫蘆撈起來。”
……
我們就這樣編織著神秘的故事和理想。
大人們講,過去洋人經(jīng)常在回水沱邊架著機器照來照去,是想探寶盜寶。
后來不知聽誰說,回水沱里那個金葫蘆早就被一個洋人盜走了。
難怪我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金葫蘆。
什么洋人?我們都以為一定是教堂里那位神父干的,于是我們又開始使用自己掌握的所有貶義詞詛咒那個遠(yuǎn)在國外的神父來。
央金姐姐比我高一個年級,我們同住在一所房子里,只隔著一層壁板。每次放學(xué)回家,都是她替我拍掉身上的灰土。她把我看著親弟弟一樣,待我特好,可是有一次我們卻鬧翻了臉。那是一個星期天,我偷著到大渡河邊洗了一天澡,乏死啦,一回家便躺在床上 睡覺,可她硬要拉我起來復(fù)習(xí)功課。我不起來,她便用手撓我的脖子,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可不知怎的,她手腕上那只象牙手鐲碰了我的牙齒,我痛了,便給她手背上一拳,她痛得淚花直滾,一扭身跑了。
從此她再也不理我,我后悔死了。
雖然母親曾為這事訓(xùn)過我,可我仍然沒有向央金姐姐道過歉,我們一直別扭著,誰也不理誰。
有一天,我突然聽說央金姐姐全家都要搬走了。這一下我可著了急,不管她理不理我,我都決心要去看一看她。她見了我,好像把過去的事都忘了,她對我說:“我們?nèi)叶家嶙吡耍岬娇刀ㄈ?,歡迎你今后到康定來玩。”
“康定有‘金線吊葫蘆’、‘金狗攆金羊’嗎?”我這樣問。
她想了想,點了點頭說:“有,都會有的。”
央金姐姐到底走了,此后一別,我便再也沒有見過她。
雖然后來我曾多次到康定,卻沒有打聽到她的下落。這些往事都被時間塵封在了記憶的底層。
改革開放后,城小修建起了現(xiàn)代化的四層高樓,尤其是教學(xué)大樓,很壯觀,鋼筋水泥混合結(jié)構(gòu)、米黃色,共四層,水磨地面,過道里垂吊著乳白色的淡綠色吊燈;每一層有教室五間,教師休息室一間;教室里窗明幾凈,全校七八百學(xué)生全容納下來。
“5.12”地震后,從防震要求出發(fā),再度重建教學(xué)樓和校區(qū),更是今非昔比比了。
為了完善這篇二十幾年前所寫的文章,我電話采訪了現(xiàn)任城小校長曾官璽先生。得知城小現(xiàn)有教職員工49人,學(xué)生一千多;教學(xué)樓有包括階梯教室在內(nèi)的48平米的教室20間,還有400多平米的食堂供學(xué)生用餐;學(xué)校設(shè)有電腦室,今年秋季實現(xiàn)電子白板教學(xué);下半年還將展開與成都實驗小學(xué)聯(lián)網(wǎng)的遠(yuǎn)程網(wǎng)絡(luò)職入式教學(xué),并計劃三年內(nèi)此項目在全校鋪開。
歲月流逝,時移境遷,世界的變化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我們少年時的想象。
不知央金姐姐現(xiàn)在身在何處,她一直向往作一位“人類靈魂工程師”,我知道她成績很好,一定會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園了她的老師夢。
她變成了什么樣子?還是扎著兩條辮子嗎,笑起來的時候,臉上還有那對酒窩嗎?那又黃又大的象牙圈一定還戴在她的手腕上吧。
我真想邀她回家鄉(xiāng)去看看,同她一起靠在城區(qū)小學(xué)外的沿河欄桿上,講那永遠(yuǎn)留在我們記憶中的城區(qū)小學(xué),講那曾牽掛過我們幼小心靈的“金線吊葫蘆”和“白鶴戲海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