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11月04日
◎楊全富
那是十月的一個清晨,如牛乳一樣濃稠的大霧將整個故鄉(xiāng)籠罩其中。那些喜歡在林中鳴叫的鳥雀也消聲覓跡,四野一片寧靜,空氣中到處都是濕潤的水汽。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每一天清晨,當你睜開眼,就可以從窗戶里望見滿山的云霧在蒸騰。這個時候,仿佛進入了一個虛幻的空間里,讓人分辨不出自己是深處現(xiàn)實還是在夢境之中。
這場霧從何而來,又何時能夠散去,這都是一個不確定的因素。這似乎還要看河谷之中的風什么時候吹來。如果風向從山頂往山腳下吹,那么這些霧氣將會向著河谷地帶壓下去,霧氣就將會停留在半山腰間,許久都不能散去。而如果風向突變,從河谷往上,這些從山腰以下升騰起來的霧氣就將隨著風向快速移動,最后越過山頂,與天空的流云相接。此時,你就會透過越來越淡的霧氣看到山谷下的風景,一條玉帶似的的河流隨意的纏繞在山腳底。河岸旁是一排排高大的白楊林,你甚至能夠聽到河水旁水鳥那嘹亮如號聲、純凈如碧天一樣的鳴叫。
不過,一般情況下,風是不會向著山頂刮去的。這個季節(jié)里,高山之巔已開始籌備冬日所需要的條件,寒風自起。于是,寒風只得向著河谷底呼嘯而來。那些濃霧也就無從遁逃,只得被壓縮在一定的空間范圍內(nèi),形成一條帶狀的霧氣,將群峰一分為二。濃霧以上秋高氣爽,濃霧以下早雨淅淅瀝瀝。待河谷底的溫度下降后,河面上也起了風,鼓著勁兒,將頭頂上的濃霧吹散。在這時候,也是我們能看到河谷真正面容的時候。
那幾年,我中考落榜后,就一直居住在老家。雖然還沒有成年,不過家中沒有勞動力,于是扛起鋤頭、背著背簍,幫襯母親勞動。在那個時候,我學會了耕地、砍柴、砌石墻等農(nóng)活,幾年下來,儼然成為了一名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那時候,也許長年累月在土地上辛勤的勞作,就從沒有認真的去感受過家鄉(xiāng)的美景,也不知道家鄉(xiāng)在縣城外的哪個方向,也不知道山腳底的這條河流究竟源自何處,更不知道自己所居住的地方曾經(jīng)有過“乾隆王打金川”及紅軍駐扎的歷史。我想,或許是那個年齡正是心智未開的時代,才沒有讓我真真正正地看清楚周遭的一切。
那些霧在風力的作用下終于移動了它們的身影。這些霧氣原本應該在天空中流浪,竟然被世間的美麗所吸引跌落于凡塵,在山林和大地之間游弋,最后都隱沒入村寨里。只有在特定的時間和氣候里,才會慢慢的探出頭,再次在山間彌漫。這時候,它就會將山谷一分為二。從山谷里仰望時,滿天都是云彩的世界,等待雨點的回落。而霧氣以上,又是另一番景象。天空中碧藍一片,腳底,云蒸霧騰,山峰浮在云層之上,將閃動著白色光芒的雪峰頂展現(xiàn)在你的面前。那些祖輩們所講的故事忽然間都有了依附,從而讓生活又添加了濃墨重彩的顏色。當云霧被藍天收去以后,眼前的小徑旁,我們看到了發(fā)黃的草尖和樹葉上滾動著晶瑩的露珠,山林更加的翠綠。而村寨旁的農(nóng)田里,那些業(yè)已變了色的農(nóng)作物早已將成熟掛在葉間。田坎邊,收割后的玉米稈堆放在那里,而一些早期掉落在地面的黃豆、玉米粒等,乘著還沒有嚴寒的氣候從土地里冒出了芽,在秋日的陽光下閃爍著綠色的光芒。
天空湛藍如一匹綢緞,風在其中穿行,才讓這些綢緞顯得如此的透明清澈。也許它也在等待著山谷間的霧氣,妝點自己。有了云層,就會有藍色的天幕偶爾露出,才更顯得其藍得純粹,藍得壯美,描摹出人們意想不到的聲音和圖案。
山野里的野雞總會在適當?shù)臅r機里發(fā)出短促而嘹亮的聲音。有時候,也會從田間地頭飛起,一路飛去,不過其飛行姿勢絕對讓你感受不到曼妙和敏捷。由于身體笨重且翅膀短小,因此,它的飛行幾乎都是從上往下滑行,在降落地面時會騰起一團塵霧。但就是這種看似愚笨的鳥兒,它的身影、它的聲音總會讓我牽腸掛肚。
畫眉鳥似乎是山林間最多的鳥兒之一,不論春夏秋冬,它都會穿梭在樹叢里。這是一種極易興奮的鳥兒,樹叢里有了野果,她會鳴叫。遇見了同類,它會鳴叫。看見有雀鷹飛過頭頂,它會鳴叫。天空出現(xiàn)魚肚白,它會鳴叫。因此,畫眉的歡叫讓這個寂靜的小山村有了活力,人們都自覺的生活在這樣的聲音里。
而紅腹錦雞是不會輕易露出身影的。在齊膝深的野草叢中行走,忽然間一只拖著白色尾羽的鳥從你的腳邊驚起,快速地扇動著羽翅,向著更遠的山林里飛去。它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白色的精靈,如夢幻般從眼前飛起,一會兒功夫便消失在視線里??粗绱藵嵃椎挠鹈?,給人一個錯覺,它們似乎就是遺留在草叢間的霧氣所化,飄飄悠悠,讓你只能遠遠的欣賞,而不能將其攥入手中。也許,它應該是天之神物,只適合生活在藍天里吧。
在這個季節(jié)里,那些燕子也乘著濃霧在空氣中飛行,靈巧的雙翅御風而行,追逐著忙于遁逃的飛蟲。燕子一般都不會離群獨居,一出現(xiàn)就是成群結隊的。偶爾,有一兩只貪戀蟲宴的燕子忘記了歸期。于是,它們在空中慌亂起來,展翅高飛,俯瞰遠方燕群飛去的影子。忽然箭一樣的向著燕群追去。此時,激蕩的空氣中也一下子慌亂了起來,仿佛整個秋天都跟著慌亂了起來……
那些年,每當我看見長尾巴山雀拖著長長的尾羽在樹叢間飛翔,每當我看見在田間地頭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鳥類聚集,我的心底總會泛起漣漪。山谷里,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珍禽來往于故鄉(xiāng)的山林之中?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些叫得出和叫不出名字的鳥類就棲息在這些山林里,因為那里有著太多的食物和庇護之所。因此,那里才成為了它們的天堂。從那些天堂到我們村莊只有幾百米的距離,這對于那些長著翅膀的鳥類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這些地方,沒有天敵,沒有設防,可以自由的出入。因此,這里不就是鳥類的后花園么。
在山寨里,鳥兒始終都在防備著我們,畢竟我們是可以用雙手投擲石塊的高等動物之一。我們能夠看見的,全在鳥兒的掌控之中。我們無法看見的,鳥兒依然能看得更加的明了。忽然間,讓我們嘲笑起自己,這些鳥兒比較我們而言,對過去的故事記憶猶新。那是幾百萬年前,天地之間忽然滿是浩瀚的洪流。鳥兒有翅膀,可以飛翔在空中,免受洪魔的危害,因此才得以保全自己的生命。當洪峰隱去的時候,它們緩緩而降,成為主宰地球的飛禽之一。在這時候,地球被分為幾大板塊,青藏高原也在這時候成型。從珠穆朗瑪峰、青海湖、卓瑪擁措、念青唐古拉山、雅魯藏布江等,向著遠方擴散、延伸,構成了它們世代繁衍生息的家園。
后來,這里有了人類,一批批從各地移居而來的人在這里繁衍生息。一代代,人數(shù)不斷的壯大起來,村寨的規(guī)模也逐漸擴張。再后來,人們在這里的居住地無限的膨脹起來,忘記了這里曾經(jīng)是鳥類的天堂。自然的發(fā)展,山林的規(guī)律,忽然間沒有了界限,更加的復雜和模糊,就像眼前霧氣的籠罩和不甚明了的界限。
在這時候,那些鳥兒仍然以主人自居。在田間地頭飛翔,人們唯恐這些鳥兒糟踐了莊稼,于是,用聲音、石塊等驅逐這些不速之客。鳥兒們在人類面前無計可施,只得收拾起心情,四散而逃。當飛出人們的視線后,站在樹枝上,看著曾經(jīng)的家,只能發(fā)出無可奈何的鳴叫。這些鳥兒的棲息地沒有了原先的闊達,雖然那些延續(xù)了千百年的遷徙路線依然存在,不過由于與人類的利益發(fā)生沖突時,它們不得不改變著一切。因為在它們的翅膀下,是一大片正在成熟的莊稼。往返于自己幾萬年一直沿襲下來的遷徙路線,但它們的正當性或正義性已經(jīng)受到土地主人的嚴重質疑,因為在它們的翅膀之下,是大片大片正在成熟的莊稼。
回望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人們大量砍伐樹木。一大片一大片的山嶺仿佛被推光了頭似的,裸露出了山的肌膚。一時間,山林里,再也藏不住這些鳥類、走獸,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幅“千山鳥飛絕”的蒼茫景象。麻雀就成為了唯一留下來的鳥,才讓村寨里的老人們心里稍安。那時候,人們不禁想,如果地球上只剩下人類,而沒有了山林和草原,也沒有了給土地帶來生命里的鳥獸,這世界還有什么生機和樂趣可尋呢?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國家從保護和改善生態(tài)環(huán)境出發(fā),將易造成水土流失的坡耕地有計劃、有步驟地停止耕種,按照適地適樹的原則,因地制宜地植樹造林,恢復森林植被。在這時候,人、牲畜逐漸向后撤退。在人們退去的地方,那些樹林、青草如雨后春筍的拔地而起,并沿著人們退去的路線延伸。越過荒坡,越過被牛羊踐踏的土地,包圍了田地,包圍了村莊。于是,一片綠色。那些早已遠走他鄉(xiāng)的鳥兒們也飛了回來,重新占據(jù)了山林,開始著周而復始的生活。
今天,我再次站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向著遙遠的山林望去。那些山嶺不再裸露,忽然間,心中萌生出喜憂參半的復雜情緒,因為我所熟悉的山嶺早已改變了原來的模樣,使我找不到了童年。激動的是故鄉(xiāng)的山,終于煥發(fā)出勃勃生機。此時,霧氣忽然間在山腰間聚攏來,將河谷底的河流、村寨都淹沒其中,自己也依然像多年以前那樣,站在那場霧氣之中似的。不過,不同的是,此時的我,心情不再浮躁,一片清明。我想,這也許就像是棲息在山林里的鳥獸似的,在經(jīng)歷了太多的坎坷后,早已處變不驚了吧。
許久,霧氣漸漸的散去。此時,從眼前的霧氣之中,依稀還能看到遠處的河流,看到它河岸邊的白楊林;河面上,早已沒有了漂流的木材,河水靜靜的流淌著;還有在河岸邊觀賞風景的農(nóng)夫,驚起了躲在白楊林里棲息的烏鴉、喜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