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08月11日
論高旭帆的小說創(chuàng)作(上)
◎向榮 陸王光華
提到高旭帆的創(chuàng)作,不可能繞過他的短篇小說集《山吼》,這是這位康巴作家的處女作,雖是小試牛刀,但別具風味,其風格樸拙自然,運筆不拘一格,深入山民的生活肌理,寫他們生存的艱辛、死亡的壯烈、愛欲的勃發(fā),作者從不充當?shù)赖碌呐泄?,而是盡力使自己如同一個生活在鄉(xiāng)村內(nèi)部的記敘者。他寫活了人們在艱難生存境遇中的超常堅韌與樂觀灑脫,展現(xiàn)了人們生命的張揚和愛欲的勃發(fā),從中既能品出四川文化的風味,又具有少數(shù)民族的野性質(zhì)感。文學史不應忘記這樣一部好作品。除了《山吼》中收錄的中短篇小說以外,高旭帆還在不少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了作品,同樣以中短篇為主。本文將在《山吼》以外兼而論之,力求把握他的整體創(chuàng)作風格與文學貢獻。
小說觀念的選擇問題
小說的觀念選擇關(guān)乎到作品的精神氣質(zhì),高旭帆作品的精神氣質(zhì)無疑讓人印象深刻,看過便很難忘記。馬夫的嘶吼、農(nóng)人的堅韌、馱馬的悲鳴、女人的山歌民謠、連綿不絕的陰雨、壯烈的愛情傳說、怎么也望不到頭的茶道還有翻騰怒吼日夜不止的大渡河……這種帶有鮮明個性氣質(zhì)的文本和獨異的生存體驗除了來自作者自身的經(jīng)驗體悟之外,還具有一種回溯時代的追求。他很少寫當下發(fā)生的事情,似乎嫌沉淀與思索不夠,而愛好寫解放后幾十年的山區(qū)和鄉(xiāng)村生活,站在一個時間點,回望歷史,他尤其擅長在書寫中融入自己的知青經(jīng)歷,沒有對于時代和歷史的體會把握,是不可能完成這樣的作品的。而藉由諸多中短篇在謀篇布局上的相互呼應,他實際上是在呈現(xiàn)自己對于時代常與變的體會與認識,在編織一張網(wǎng)羅眾生命運的大網(wǎng)。他對生活肌理細致入微的刻畫背后是他對自己的凝練升華與深刻把握,是他在文學觀念上做出的選擇。
《八公》就是其中的佳作之一。這篇小說以一種淡然的語調(diào)講述了老農(nóng)民八公生命尾聲的故事,全文看似是在討論一位老人的生與死,其實意義指向非常豐富。八公除了是四鄉(xiāng)八堡里的老輩人物,還是遠近聞名的農(nóng)把式,然而人到晚年,行為愈發(fā)怪誕:他總是不遺余力地犁一片被人拋棄的荒坡,犁完之后卻任其荒蕪,犁了荒,荒了犁……兒孫們大惑不解。而他還在兒孫們已備好棺木和葬禮后幾次三番地喘過氣來,上演生死一線的鬧劇,仿佛是留戀人世間?!皯c兒往油燈里添了幾次油,八公還未落氣,穩(wěn)穩(wěn)靠在椅背上,眼睛定定地盯著對門的山林,目光都散了,可胸脯還在微微起伏,手里仍攥著那半截牛繩?!彼岸⒅搅帧?、“攥著牛繩”,好像還有什么牽掛。無人知曉他像西西弗斯一樣犁地的背后,是對土地拋荒,農(nóng)作散漫的痛心疾首;也無人讀懂他不肯離世時執(zhí)拗的眼神,那里面飽含著對同伴老黃牛的牽掛和不舍。這位難以逆轉(zhuǎn)時代的孤寂老人,以生命的余燼在傳達自己的堅守和追求:土地永遠是農(nóng)民的根。在簡約的敘事之中,這篇小說更多地指向?qū)Π斯@一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的表現(xiàn),而非對當時農(nóng)村轉(zhuǎn)型和社會經(jīng)濟體制改革這些社會“大”主題的表達,這實際上蘊含了一種與“現(xiàn)代短篇小說‘以小見大’觀念的某種差異性特征”。
在小小的篇幅之中,作者并未鋪就閑筆,當堡子里的老人和年輕后生看見為八公準備的柏木大棺時,做出了不同的反應。上年紀的老人看一眼便將臉別過去,心事重重,后生們卻掀開蓋子進去比長短。他們的行為與八公的“死前狀態(tài)”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照,八公根本不畏懼死亡也不忌諱人們談論他的后事,自始至終他是無法面對衰老限制了自己的自由行動(他一直拖著衰敗的軀體去田間進行重復的無意義的“勞動”)。死亡也不是這個文本的唯一主題,肉身的潰敗圍困了一個熱愛土地的老人,時代的變革令他珍視的土地成為人們眼中的累贅,兒孫忙于經(jīng)營離棄土地便罷了還要阻止他農(nóng)作,他以看似高壽的福氣生活在堡子里滿堂兒孫的周圍,卻最終死于不被理解的孤獨和精神與肉體的極度空虛。因此這不是一個關(guān)于喜喪的故事,而是在說八公吊詭的后半生?!叭祟惒荒芫芙^死亡,但能夠蔑視死亡;命運捉弄人類,人類也可以嘲諷命運。這就是生命的尊嚴?!?/span>
這篇小說是高旭帆作品中最具有哲學意味和思想深度的,放棄了對于故事性的追求,也不是什么所謂的“橫截面”結(jié)構(gòu),而顯得十分散淡隨意,忽而講述八公的生平,忽而閃回多少年前的某一天,我們無法從中找到橫截面,只能從中發(fā)現(xiàn)一條關(guān)于人生的涓涓細流。但好的作品不需要遵循這些刻板的結(jié)構(gòu),文學性和審美性已經(jīng)包藏在了諸多的細節(jié)之中。將這篇小說匯流在八九十年代短篇小說文體觀念變革潮流中來看,是比較合適的。這一時期諸多的作家都在反思“以小見大”的傳統(tǒng)寫法,而更多地將著力點放置在人物本身上,并沒有什么集中到一個點的敘事追求,有限的篇幅內(nèi)往往容納了無數(shù)發(fā)散開去的線索,有心的讀者將會琢磨出其中的人生百味。《八公》正是如此。
敘述時代的問題是必要的,然而挖掘人在時代之下恒常的生存邏輯和意志選擇更為重要,否則就會流于對時代問題的干癟批評,如同乏味的教育小說一般。人性,而不是什么別的東西打動了一代代的讀者。惟有把握住人性的復雜脈絡,才能夠創(chuàng)作出層次豐富,意蘊悠長的作品。
《強盜》是一個關(guān)于“假強盜”掩護“真強盜”盜竊生產(chǎn)隊糧食的故事,沉痛的饑餓敘事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版圖中并不少見,饑餓扭曲人性,令人格發(fā)生變異,而高旭帆不僅書寫?zhàn)囸I扭曲下的人,還著力發(fā)掘其中殘存的人性閃光點,卑瑣的小人物也有自己的人格尊嚴,這正是《強盜》為我們提供的審美經(jīng)驗之一。假強盜德昌由于父輩的盜竊行為,一直背負著罵名,生產(chǎn)隊的苞谷失竊,眾人第一時間就將他列為懷疑對象,不由分說就是一頓毒打。為自證清白,他前往田地抓賊,被抓住的女竊賊嫩豆花極力以身體誘惑他,渴望脫罪。德昌心里頓時覺得能獲得肉體享受,被打一頓也很值得,就在德昌的防線即將失守之時,突然發(fā)現(xiàn)嫩豆花原是在為垂死的丈夫偷竊食物……在短暫的掙扎后,德昌為這對日子凄惶的夫妻抗下了罪責。
從一開始德昌對嫩豆花風流行徑的污罵與眼紅,到被嫩豆花誘惑之下的動搖,直至最后對嫩豆花的同情與理解,起初的德昌有多卑瑣,末尾的德昌就有多偉岸。在這篇小說中,公社化體制只是時代的背景,在這個大背景之下人們各展所長,為生存尋找和創(chuàng)造條件,德昌對嫩豆花和她丈夫尊嚴的維護,不啻是鄉(xiāng)民之間溫情互助生活的里層。正如他在《松茸》中說的一樣,“維持生命的技能是每個莊稼人都提倡和鼓勵的”。要知道,不論在《強盜》還是其他篇目中類似公社化這樣的時代背景造成的諸多問題會放大人性的惡,但個體在時代洪流之中的許多選擇卻能保存善的種子。鄉(xiāng)民以自己的方式抗爭生存空間的擠壓,以出讓各種權(quán)力的形式來爭取一絲活著的機會,偷盜與奸淫等種種行為的看似病態(tài)便和時代與歷史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突。這一點極為重要,小說的感染力和批判性就從這里來。
從人性透視時代之弊是一條比較傳統(tǒng)的路徑,而除了將其歸結(jié)于時代的問題之外,作者還能夠抓住其中人性的復雜多維,人的受惑動搖,人的欲望乃至是性格的問題對于事件本身施加的種種影響,從個體到時代,又回到對于個體命運探討的基點上來,宏大的議題淡出而將個體置于前景,一大一小,張弛有度。既不粉飾時代,也不美化人性。要知道,時代本身從不具有感染性,惟有處于時代之中人的遭遇與選擇、堅守與動搖、卑瑣與高大才具有扣人心弦的力量。這是一個樸素的道理,也是一個容易被遺忘的道理。他的作品中沒有什么大人物的身影,盜賊、馬夫、村婦、老漢、割草女的故事同樣驚心動魄。我們的文學史正需要這些小人物支撐起來,對他們的生活進行的敘事是文學的肌理。
誤會與突轉(zhuǎn):觀念隔閡抑或時代癥候
高旭帆很少以慣常的平鋪直敘來敘述現(xiàn)實或歷史,他非常倚重“誤會”這一情節(jié)要素??此苹恼Q不驚的誤會背后隱含著沉重的社會議題和精神危機,更蘊藏著人們的基本生存邏輯。一個個誤會背后是一個個悲劇的上演,而在真相大白之后,悲劇的沖擊力將達到頂峰。
可以說,在他的不少創(chuàng)作中,誤會是推動敘事進度,把握敘事節(jié)奏的關(guān)鍵。《古磨》一篇中,逃荒到堡子里來的籮籮勤懇地報答著收留他的鄉(xiāng)民,他對劉姓富農(nóng)的遺孀蕎花不以階級眼光仇視之,而是以樸素的超階級的人本態(tài)度扶持和幫助她,但這幫助中并未摻雜非分之想。村里人因為二人的來往密切認定他們有情,上演一場“捉奸”戲碼,后又極力撮合二人?;j籮不愿,劉姓人大怒,認為受到了輕蔑,慌亂的你追我趕之后,籮籮被磨坊的木牙輪碾壓致死。第二年,籮籮的兒子從外鄉(xiāng)來此地認父親的墳,道出了籮籮的身份:“過糧食關(guān)那年,他是隊長,瞞產(chǎn)私分……”《古磨》是誤會造成的好事者與無辜者的沖突,是宗法陰影對外鄉(xiāng)人的無情戕害,這些村民們視寡婦為族產(chǎn),肆意排布人的命運,其愚昧殘忍難以言表。籮籮原本就有家庭,只是由于他的逃犯身份,無法言表。在“瞞產(chǎn)私分”這個沉重的歷史詞匯面前,堡子里的人們對籮籮的誤解頃刻間煙消云散,他曾經(jīng)以一己之力救了全村的人,同為農(nóng)民,大家很清楚這一行為背后的勇氣,也自然對這個鋼筋鐵骨般的漢子肅然起敬。這個誤會的背后隱含著復雜的緣由,而作者以淡淡的敘事筆調(diào)解開謎團的做法,無疑以舉重若輕的功夫深切批判了當時的社會癥候。
《九兒》一文則講述了一個自立的農(nóng)家女子用城市為自己構(gòu)筑生存堡壘的故事。九兒又進城去了,這讓崩嶺山的女人們妒恨不已,這個普通女子未婚先孕,竟然在城市尋到了孩子的父親,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不說,還能收到丈夫的定期匯款,每周日去城里過周末,令人眼紅。然而噩耗傳來,她們母子在城里突然遭遇車禍,九兒一命嗚呼。前去收尸的生產(chǎn)隊長這才通過他人的講述知曉,原來九兒并未在城市里尋找到孩子的父親,而是每周到城里替人掏糞,匯款單也是她偽造的。早已逃之夭夭的孩子父親和失貞后的山村傳統(tǒng)語境完全沒有留給九兒和腹中胎兒一絲生機,她惟有自救。九兒并沒有向往城市的追求和虛榮心,恰恰是山民們在城鄉(xiāng)對立的二元語境之中一直存在渴慕艷羨城市的思維習慣。在正當?shù)募盗w與無奈掩飾的互動之下,悖反的事實最終戳破了一切,城市根本不是九兒虛榮心的燃料,而只是她與孩子生存的唯一一塊擋箭牌。特殊的時代背景之下,城鄉(xiāng)的鴻溝阻礙了農(nóng)民追逐幸福的可能性,但正好為九兒利用這種鴻溝庇佑自己與孩子提供了條件。突轉(zhuǎn)而至的情節(jié)變化撕破了九兒的謊言,但是九兒的謊言從來只關(guān)乎生存,而不用于炫耀,究竟是人之?。窟€是時代之?。孔髡邽槲覀兞粝铝顺林氐姆此伎臻g。
相比《九兒》緊跟時代的敘事背景,《野壩》更具古風俠氣,并沒有什么鮮明的時代感。野壩是趕馬漢和割草女人的天堂,這些女人們來自附近的村寨,與趕馬漢一一結(jié)對,掙辛苦錢,也吃睡在一起。這些女人極其強悍,生命力旺盛,而且多為有夫之婦,因而待嫁姑娘果果的到來打破了原本的和諧秩序,她的年輕貌美如同伊甸園的蘋果誘惑著所有趕馬漢。年輕的憨娃本就不滿頭領(lǐng)老腳的嚴苛,更仇恨他占有果果的惡霸行徑,憨娃血脈僨張,誓要報復。在一個黑夜的掩護下,憨娃順應了內(nèi)心的聲音和對于報復的期待,舉刀刺向老腳……最終,果果不得不道出實情:老腳在以頭領(lǐng)的威嚴震懾眾人,保護自己安心地掙割草錢貼補家用。憨娃到底仇恨的是老腳的嚴苛和他對果果的占有嗎?實則不然,他在使刀的時候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父親的毒打,母親的受辱,妹夫毒打妹妹,果果受女人們的羞辱。憨娃對原生家庭的仇恨和對果果的占有欲在轉(zhuǎn)移之中不斷延續(xù),看似沒有盡頭,最終卻中斷于真相的大白。咽氣之前,老腳對他說,你可以出師了。原來嚴苛好色的老腳也有對他的期望,也有對弱小的扶持,作者以這樣一個沉痛的故事指出:在貧瘠的生存環(huán)境中,誰也不應該受到指責,在艱苦之中保持和傳遞善意就是最大的難得。而如果暴力的因子被埋在了人們的心里,武力被人們奉為上賓,那么這個社會的惡將會不斷蔓延,永無寧日。憨娃就是這樣一個仇視一切的產(chǎn)物,他也是一個受害者。
在《藤索渡》,同樣是一位母親帶著對丈夫的深深怨恨改嫁,她仇恨馬夫,因為前夫就是馬夫,而且還殘忍地拋棄了她們母子。直到某一天她在另一個趕馬漢的隊伍中發(fā)現(xiàn)了丈夫的遺物,原來男人并非遠走高飛,而是因為偷盜而被殘忍地殺害。長久的怨恨在突然的開解后煙消云散……在崩嶺山區(qū),生存從來就不是易事。在高旭帆的歷史觀照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外界的文明法制離這里還很遠,這里的人們還在以十分原始的方式生存著,不僅如此,要想改變這片土地上的生存環(huán)境,還需要走很長的一段路。
高旭帆似乎明白,作者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人物命運的操縱者,面對生活,大家同樣都是提線木偶。他讓人物跟隨自己的內(nèi)心選擇和觀念立場出發(fā),因而引發(fā)出了許多形形色色的誤會。誤會的蓄積在有限的敘事篇幅之內(nèi)形成情感張力,而誤會的解除令情感爆發(fā)并達到頂點,其生成的審美沖擊力十分強悍。而這其中并沒有故意營造對立與誤會的嫌疑,有的只是人物從自己立場觀念出發(fā)以及時代背景下難以規(guī)避而產(chǎn)生的諸多正常的沖突與認知錯位。這種情節(jié)的設(shè)置廣泛地存在于高旭帆的創(chuàng)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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