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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縷惦念千萬緒

甘孜日報    2021年05月10日

◎蔡虹

2021年4月4日,清明節(jié)。

清明屬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是傳統(tǒng)的文化節(jié)日。當初春天氣清朗,地氣顯明之時,祖先為我們定下了尋覓人生來處的日子。這一天,放假了。

一早,德陽的天空似宋瓷般淡青泛亮,真是青青明明,沒有一絲洇紅的晨曦。我們8點半就出發(fā)了,妹夫駕車,載上一家三口和我,朝德陽城邊的龍井公墓駛去。

我們希望早點去,不被堵在路上和公墓外長長的車陣里。

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不到九點,龍井公墓外的道路已停成龜陣了。

路外另一則,市井聲聲,擠滿了售賣鮮花、香蠟紙燭等各種祭品的小鋪面和隨街擺攤販賣鮮花盆栽的商販們。

在四川所有的公墓里,離城市最近的就屬這座德陽龍井公墓了。每座公墓有每座公墓的特色,但一座與城市媲鄰而居的公墓特立獨在,在我看來,四川只有龍井唯一,沒有之一了。它是德陽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占地300余畝的德陽龍井公墓,居然位于德陽市旌東街道辦事處下轄的龍井社區(qū),公交12路車直達。一條成綿高速公路繞山而過,劃開了天上與人間的距離。

成綿高速公路的西邊是德陽鬧市區(qū)的西湖路,燈紅酒綠,喝茶吃酒,笑談人生,溫暖人間。也就幾步路之遙,鉆過西湖路頭的高速公路甬道,迎面便是龍井公墓葫蘆形的大門,青山圍繞中的300畝墓園,蒼松翠柏靜謐,不聞人語響,只聞鳥語喧,成綿高速公路在德陽的城市邊緣擦身而過,象一條天際線,把公墓隔在德陽城區(qū)外。我常想,德陽是離天上最近的城市吧。從天空往下看,一邊是市井喧嘩,車流如水。一邊是青山安謐,松柏蒼翠。我父親就在這座龍井公墓的青松林中靜靜的居住15年了。

每次我看望母親從德陽返回成都,車行成綿高速公路時,當?shù)玛栯娨曀@一地標建筑撲面而來,我就知道快到父親的寂靜之地了。從高速路上望去,右邊是建筑林立生氣勃勃的城市,左邊是綠色蒼翠鳥語花香的龍井公墓,我就覺得,父親只是搬家了,父親和德陽城里已故的好多好多人都搬了一個家,從右邊的城市搬到左邊的這個“龍井小區(qū)”了。這樣一想,心里便得到安慰了。

一個人活在世上和不活在世上,只是他不再出現(xiàn)在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里,但他們仍以某種形態(tài)存在著,生命總是以不同形式永恒綻放。不是嗎?我們是他們的今生,他們是我們的來處。清明節(jié),我們尋著來處,在氣溫轉暖,草木萌動,天氣清澈明朗,萬物欣欣向榮之時,來到他們所居之處,慎終追遠,讓他們的生命在我們的記憶里泛活,而我們經過祖先們的清明洗禮,再次出發(fā)。

今年的清明祭,龍井公墓按疫情防控需要,掃墓的人須戴口罩掃健康碼才能進園。戴口罩去年就有了,手機掃健康碼進園,這是我十多年清明來龍井公墓為父親掃墓特別的一個清明了,疫情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智能社會進入大數(shù)據(jù)管理時代,清明這天該有多少人進龍井墓園拜謁呢?

今年清明文明祭祀,墓園不允許香蠟紙錢進園區(qū)。龍井公墓2018年就倡導文明掃墓,但效果不佳。2020來勢兇猛的疫情改變了人們的觀念和生活,掃墓的人們自覺的手捧一束束鮮花靜默入園。我見一耄耋老者獨行,攜一伸縮凳子緩步登臨墓園臺階,我猜想他是想在愛妻的墓前多坐一會兒,陪著老伴說說話吧,人間與天堂,就一路之遙,綿綿不絕的親情繼續(xù)著。在陽光下坐坐,陪陪故人,聽聽鳥語,想必是一種化外之境吧。

在青松掩映的父親墓地,妹妹、妹夫為父親點上“天下秀”香煙,那是父親生前最喜歡的香煙。記得多年前我曾為他買過兩條“嬌子”香煙,老爸卻把高檔的“嬌子”香煙賣給煙店換成了便宜的“天下秀”香煙。媽媽吵過他,心疼他,好煙不抽,抽孬煙。當年百多元一條的“嬌子”香煙要換好多條“天下秀”香煙了,父親對自己的生活刻儉到刻薄待己的程度,他們那一輩人的人生啊,讓人唏噓不已。

隨著香煙裊裊升空,我的絮絮叨叨也隨著裊煙飄揚。我告訴父親,他的文友,曾經的甘孜日報社編輯部主任龔伯勛叔叔碩果累累,八十老翁開了公眾號,筆耕不輟,新作疊出。龔叔叔嘔心瀝血研究康巴歷史,《康巴紀實》三卷出版,是康巴歷史專家了。父親的文友,甘孜州的文化名人梅俊懷伯伯,百歲壽誕,甘孜州文化館為梅伯伯舉行了紅紅火火的慶典,百歲壽誕上梅伯伯一如既往的開朗爽達笑顏如花。告訴父親,母親開心著,你不用掛念她,她最近正在看妹妹特為她搜尋到的《廬山戀》老電影,媽媽一輩子都哈口羞澀說不出愛字,現(xiàn)在與時俱進,我們逗她,她直接說你是她最好的老公,她愛你。你的3位親家母,王家萬婆婆,田家藤孃孃,陳家王孃孃,都是九十左右的老人了,她們都好都健康快樂的生活著。您在這清風明月陽光明媚松柏清翠鳥語花香的好時光中安靜的看書寫詩吧,沒有病痛,遠離煩惱,老爸安息吧。保佑我們的大家族安康幸福。

邊嘮嗑邊讓旁邊的小侄女給姥爺說說話。讀大學的小侄女已有她爸爸高了,爽爽的一句話:節(jié)日快樂!姥爺走時小侄女才5歲,現(xiàn)在已經是大學生了,陽光燦爛耀在臉上,青春笑在心里。朗朗的未來和希望,姥爺活著不知有多開心。

妹妹細心地擦拭父親的墓碑,父親的名字在大理石的墓碑上亮潔起來。我一下子想起了父親的笑臉。在我的書桌上,有幀照片,是目光炯炯顴骨奇秀的父親。那是父親和家人的最后一張合影照片,那時的父親已身患重病仍神采炯炯,他是一位一輩子不服輸?shù)娜恕?/span>

記得照完合影后的第三天,父親胃痛去醫(yī)院查出了重癥,三個月就離世了。在最后與家人的一張合影中,他是微笑的。盡管病魔已經在瘋狂的折磨著他,他整夜整夜痛得睡不著覺。但仍打起精神把最好的一面送給家人。

我常常在讀書寫字抬頭的瞬間和他相對,他注視著我,仿佛以另種生命狀態(tài)活著,與我交流。

父親病逝在德陽市醫(yī)院。記得是2006年元旦,父親胃疼難忍。去了德陽市人民醫(yī)院。檢查的結果,頓時把一家人拋入痛苦的深淵。一家人第一次猝不及防的迎接生死抉擇。我們慌慌忙忙的聽從了醫(yī)生的診斷和建議,在德陽市人民醫(yī)院外科大樓進行了手術治療。

手術后的三個月,父親一天天艱難而痛苦的活著。熬到病床上的白布床單下幾乎沒有了人形。當疼痛發(fā)作起來時,父親疼得渾身發(fā)抖,冷汗津津外滲,父親告訴我,好像地獄烈火焚燒他的身體,身體里有萬只螞蟻在叮咬。在痛不欲生時,父親竟沒哼過一聲。硬是咬緊牙關挺住。母親來看望他,他還忍住疼痛慈愛的對母親微笑。后來注射了麻醉劑,稍稍緩解了一點疼痛,父親又燃起生活希望,籌劃春節(jié)回家做幾樣什么菜肴團年,還建議我們,你們應該去外科大樓的9樓看看德陽的夜景,旌湖的夜景一定很美,旌湖兩岸燈火輝煌的,映照到旌湖中炫麗多彩的,那座亮著彩燈的彩虹橋,肯定美麗無比。

我們沒有登臨德陽市醫(yī)院外科大樓九樓看美麗旌湖夜景的心情。我們的心都被痛苦填得滿滿的。我們欲救父親不能,眼看父親的生命之火一點點消失,我們卻無能為力,還要騙著父親,說他患了胃潰瘍,手術切除后會慢慢好起來的。

雖然醫(yī)生告訴了我們實情,我們不忍面對將要和父親生離死別的事實,也不想增加父親臨終精神上的痛苦。我們沒勇氣告訴父親實情。在最后將要來到的日子里,我曾輕輕的試著問父親“如果病好不起來咋整?”我是想讓父親留下遺愿,有個交代。父親卻直杠杠的懟了我一句“總有個結果吧?!币痪湓?,封殺住了我的話頭。

父親往生后,我想我們騙父親騙得好苦啊。父親直到離開的那一剎那間,他都是清醒的。他要掙扎著活下去,他在抗爭。希望活下去。

2006年4月1日傍晚,父親病危了,氧氣,心臟監(jiān)視器,升壓注射器全上了。我見升壓注射器沒有藥了,叫來一位小護士為父親換藥。就在這時,我仿佛感覺一個東西從父親頭頂飄走了,我父親走了,永遠走了。盡管醫(yī)生護士們聞訊趕來搶救,我知道救不回來了。

父親在德陽市醫(yī)院住院的那三個月里,我常從父親的病床前,走到德陽市醫(yī)院的后門外。那里出門便是旌陽湖,湖畔的草坪上正當春三月,綠草地生機勃發(fā),一樹樹燦爛的櫻花陽光下極盡繁華錦繡,入目竟惹我雙淚長流。春天萬物萌發(fā),生機盎然,不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嗎?可我卻牽不住親人的生命之手,人生無奈之極無助之處,唯有心傷淚淌。

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只要回到德陽,遠遠看見德陽旌陽湖畔市醫(yī)院的地標建筑外科大樓,我就會想起父親的音容笑貌,雙手合十而起。我的妹妹與我心意相通,妹妹在街上看到和父親掛相的人,就會趕上去多看幾眼,心里想著,會不會是爸爸轉世。我們都會以不同的方式懷念親人。我的一位朋友,母親走后悲傷過度,在微信里設置了和母親的合影,天天懷念。我的珍同學在年年她的生日之時,就點亮心燈,懷念她天上的父母。對于情重的人來說,釋懷是一件困難之事。

父親走后,我久久不能釋懷。父親是我第一次親歷親人在眼前往生。驚,恐,畏都有。我開始看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書》,看《壇經》看《莊子》看《心經》。試圖在時間的長河里,在世俗繁忙的事務中修復自已。

我好羨慕,莊子在妻子死了,卻能鼓盆而歌。生命如何才能沒有煩惱,沒有痛苦、沒有對于死亡的恐懼,得到安詳呢?

一次偶然,我在手機上聽到蔣勛老師講《金剛經》。蔣老師說,是他父親的死亡,讓他走進《金剛經》的,一個人只有經歷過一次親人死亡的經歷和記憶,才能明了生命的意義。

蔣老師說,他的父親病危時,親人們告之他,並囑他帶上一套參加葬禮的服裝。臨上飛機時,蔣老師匆忙的從書柜里隨手拿起父親送他的木盒,里面有套《金剛經》。在飛往加拿大的飛機上,蔣老師一直誦讀《金剛經》,漸漸的,他讀進去了,心不驚,心不恐,心不畏了。平平靜靜的去見他父親了?!督饎偨洝纷屗娜缡亲?,《金剛經》降服他心了。

我開始讀《金剛經》。當讀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時,我一下子想起了,若干年前,我曾在我們報社老總桂金老師辦公室的書柜玻璃上,見過桂老師手抄的這段經文。

桂老師若干年前就明了。我早一點了解,在那個春暖靜謐的夜晚,也不至于手足無措,一頭茫然的送走了父親,也不至于很久很久走不出悲傷哀痛的泥潭。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好多朋友同我一樣,在手足無措中送走親人,在綿綿不盡的哀傷中折磨自己。我們如果能降服其心,心如是住,清風白云多好。

清明四月芳菲天,德陽龍井墓園里櫻花桃花李花竟相開放。

我們去看望父親,心平靜,思緒如天空高遠。四圍青山依舊,眼前松柏蒼翠,除了鳥兒的鳴叫,一切都那么安靜詳和。大自然是生命的搖籃,花開花落,四季更迭,生命在緣起緣落回歸自然中得到永恒。

清風徐徐的拂來,這春風拂過德陽,拂過成都,拂過千家萬戶,拂過無垠大地,充滿了生機,風中自有華美的生命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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