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01月15日
◎扎西才讓
一本史書
我現(xiàn)在生活的地方,名叫桑多鎮(zhèn)。在藏語里,“桑多”是“大夏河源頭”的意思。我三十六歲的那年,機緣巧合,接觸到一本與這個小鎮(zhèn)有關(guān)的殘缺不全的史書——《桑多鎮(zhèn)秘聞》,薄薄的,近30頁,蠟版油印本,鐵筆銀鉤的簡體字,一看就是解放后的新東西。鎮(zhèn)志辦的主任介紹說:“這是一個山東來的陳姓右派分子弄的,聽說只印了50本,大多都散失了。我們保存的這本,算是孤本了吧!”我問:“那這個姓陳的人呢?”他說:“聽說在平反后一高興,就像范進中舉那樣,瘋了。后來就離開了桑多鎮(zhèn),再也沒見過,也許死了吧!”他不確定的口吻,引起了我對《桑多鎮(zhèn)秘聞》的閱讀興趣,于是借了來,粗枝大葉地翻看。這一看,竟看出趣味來。書里頭,對桑多鎮(zhèn)的歷史,只含含糊糊地作了異常簡單的敘述,卻將重點放在對小鎮(zhèn)趣聞軼事的記錄上。比如一則名叫《被占領(lǐng)的小鎮(zhèn)》的短文這樣寫道:“柏樹長在街旁,如高舉綠旗之戰(zhàn)士。砂石路上馬隊走過,微塵低飏,變?yōu)樾L。午后,從未發(fā)生什么?不,有衰弱傷兵在房檐下呻吟。指揮官,被迫跪倒在對方將領(lǐng)面前。小鎮(zhèn)居民,煮了大茶,等待新獨裁者撞門而入。”這個信息量密集的文本,一經(jīng)閱讀,就讓人產(chǎn)生了無限的遐想。又比如《土司老爺?shù)呐f照片》:“他坐在中間,戴孔雀翎修飾之寬邊氈帽,穿水獺皮做成領(lǐng)袖之皮袍,腳蹬長靴,腰挎黑色盒子槍。左邊站立者,顯然是其長子,剛從軍校畢業(yè),一身戎裝,軍帽遮住眼睛,嘴唇抿成一字。右邊站立者,將禮帽抓在手里,此清瘦老頭,留稀疏山羊胡,眼睛微瞇,乃來自漢地之師爺。亦能想象身高馬大之洋人,于照相機后仔細觀察藏地土司之情形。土司神情木然,無地方大員之氣派?!蔽乙贿叿嗊@半文半白的文字,一邊想象文字中的場景,覺得有著六百多年歷史的桑多鎮(zhèn),在這陳姓瘋子的筆下,充滿了無邊的魅力。
新的小鎮(zhèn)
根據(jù)陳姓瘋子的記載,我終于概要地知曉了桑多鎮(zhèn)的歷史,這歷史與我的祖先有關(guān)。或許我們都清楚,再和諧的族群,到了一定的時候,就會自然而然地分裂開來。我母親的祖先,在西藏待久了,就和兄弟鬧起了矛盾。結(jié)果呢?被對方排擠,在偌大的西藏無法容身,只好離開西藏,從高處往低處走。走了好多地方,都感覺不是西藏的那種氛圍。那就繼續(xù)走,到了這個叫桑多的有河的地方,有點感覺了:“這地方,還可以,就地休憩啦!”休憩了一段時間,覺得越來越舒坦,于是我的先人說:“停下來吧,就在這桑多河邊,建起桑多鎮(zhèn)。讓遠道而來的回族商人,帶來粗茶、鹽巴和布料。讓那在草地械斗中喪身的扎西的靈魂,也住進被詛咒者達娃的家里。不走了,你們要與你們的卓瑪,生下美姑娘扎西吉,養(yǎng)牛養(yǎng)羊,在混亂中繁殖,在計劃中生育?!本瓦@樣,一待就是六百多年,直到皮業(yè)公司出現(xiàn),草原被風沙蠶食。
桑多鎮(zhèn)酒歌
后來,就有了這段久遠的傳說:“情竇初開的羅剎女,在荒涼的高原行走,遇到了來自普陀山的猴子。他們結(jié)合了,把后代悄悄地生在蠻荒的雪域,從此,人面猴身的族人越來越多,形成了部落,再也不愿跟隨父母離開雪域。在時間森林里,他們中的大部分,化為猛虎、蒼狼和豹子。那時,聽說馬幫還在迷途中行走,土司制度還未出現(xiàn),那些讓人的肢體充滿力量的青色鹽巴,還沉睡在浩渺的高原湖泊里。藏地的紫色青稞,尚未釀制成酒,民謠在銅質(zhì)的嗓子里涌現(xiàn),歌聲之后,藏王的后裔在制造冰冷的武器。后來,因為兄弟之間的讎仇,祖先們走出山谷,牽著神駿,舉著旌旗,背著羽箭和長矛,穿越了數(shù)不清的白晝和黑夜,步行了幾千里的非常路,終于找到了理想的土地,在宗師的指引下,休憩于桑多河畔。再后來,大德們曬在陽光下的經(jīng)卷,被時間翻到第一百零八頁,就被風給吹亂了,只剩下紙上的明晃晃的下午。河谷兩岸肥沃土地上招惹禽獸的五谷,也在一茬又一茬的生長過程中,成為佳釀,引出了人世間數(shù)不清的歡愉?!爆F(xiàn)在啊,陪伴了我們幾千年的酒香,彌漫于雪域大地,仇恨呢,也被人們深深掩埋,大愛陡然出現(xiàn)。就在那草木無數(shù)次的枯榮之間,江水也在晝夜里一刻也不停息地嘩嘩流淌,繞過了神靈守護的雪山,遇到了心儀已久的更為廣闊的大野。
桑多鎮(zhèn)秘史
陳瘋子在《桑多鎮(zhèn)秘聞》里說,桑多建鎮(zhèn)之前,是一片濕地,千百只羚羊和當?shù)亓阈堑耐林诖朔毖苌?。后來,我的祖先們來了,濕地漸漸變成干地。但這不影響先人們想發(fā)展的欲望。于是,羚羊們只好選擇給人類讓位,它們集體遷徙到了另外的地方。羚羊離去不久,我的祖先們還不曾在新的領(lǐng)地繁衍生息到三輩人,又一批更有破壞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墾荒者也來了。他們是躲避戰(zhàn)爭的流亡者、商人和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有的騎著白馬,有的扛著旗幟,有的什么也沒帶,只有著強壯而野蠻的軀體。他們與我的祖先們結(jié)婚生子,建造了寺院和民居。哦,天哪,小鎮(zhèn)開始了自己的不得不記錄的歷史。除了偉大的文字擔任起這個偉大的使命,小鎮(zhèn)上空,藍天也擔任起書記官的角色,它像塊巨大的幕布,總是在人類打瞌睡的時候,把時間老人錄下來的場景悄悄播放。那寬大深邃的布景上,湖泊像星星那樣閃爍。人,也成為神仙,出沒于巍峨的宮殿,又集體消失在海市蜃樓里,那里仿佛就是另一個天界小鎮(zhèn)。桑多鎮(zhèn)的人們一邊勞作,一邊繁殖,有時也抬頭打量深藍色的天幕,就突然覺得人類的需求過于強勢,想收斂收斂,但也明白那與生俱來的貪欲,總是無法消失殆盡。以至于在祖輩帶領(lǐng)下花費了整整六百年的時間,來苦苦追求理想的天堂——香巴拉,其實早就像傳說中的魔鏡,被神秘之手悄然打開了。但這美好的事實,卻無人注意,也無人知曉。上世紀二十年代,一個大胡子藍眼睛的外國人突然闖進了桑多鎮(zhèn)。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他向世界宣布:“我在中國西北的一個小鎮(zhèn),發(fā)現(xiàn)了人間最美的地方,這里,最適合人類詩意地棲居。然而,因為人類永不滿足的欲望,生活在這個鎮(zhèn)子上的居民,還始終認為他們生活在痛苦的深淵呢?!?/span>
雨雪后的桑多鎮(zhèn)
好吧,暫時不說陳瘋子記載的久遠的事啦,讓我給大家嘮叨嘮叨而今的桑多鎮(zhèn):雨雪后的桑多鎮(zhèn),殘雪消融,水漬遍地。天空在林立的高樓間露出寒冷的青色,繪有靚麗女人的廣告牌,在高處,那么熱鬧,又那么招搖。如果我們把這樣的景色畫下來,就可以回到寫實主義的那個時代。如果我們在這樣的場景中散步,將回到資本家的兒女漫游世界的那個時代。如果我們從街上回來,圍著火爐吃土豆,話稼穡,將回到人民剛剛當家做主的那個時代。實際上,所有如果都是假設,真實的情況,是我在廣場的街邊高樓上,看到了桑多鎮(zhèn)雨雪后的景致:一幅繪有穿著旗袍的女人的廣告牌下,一個烤紅薯的老人,正準備打開他的攤位,他一直沒有時間觀察廣告牌上的女人的媚眼,更不可能看到她豐腴的大腿所帶來的經(jīng)濟效益。不過,他肯定注意到了好多輛從寒風中緩緩駛來的汽車,它們,將是這個小鎮(zhèn)上的財富的象征,當然,肯定也是小鎮(zhèn)居民在紙醉金迷之后離開世界的東西。
記一起街斗事件
再允許我講講而今在桑多鎮(zhèn)上發(fā)生的故事吧。這些故事勾連起來,就形成了桑多鎮(zhèn)的秘史。先說第一個故事:斜陽橋上,兩個青年在做男人之間的決斗。動的全是拳腳,砸,劈,揪,抓,扇,推,踢,踹,踏,勾,絆,盤……終于,一個流了鼻血,一個失了塊頭皮,但還是扭打在一起。旁邊,有人握緊拳頭,仿佛打和被打的就是自己。有人尖聲驚叫,捂住眼睛,又從指縫里窺視。有人哈哈大笑,彈飛指頭的煙灰。有人憂心忡忡地撥打電話:“110嗎?快來,發(fā)生大事了,有人快死了!”當兩個青年停止了決斗,面對面僵持了半晌,然后擁抱著輕拍對方的后背時,旁邊的看客早就擠得人山人海。當兩個青年相互攙扶著離開時,人們不愿散去,他們要在討論中決出勝負。小鎮(zhèn)度過了一個不眠的夜晚,以至于孩子們上學的鈴聲,也比平時遲響了半個時辰。鎮(zhèn)東俏寡婦的私情,也被遲遲歸家的好事者發(fā)現(xiàn)了,那個從她門縫里老鼠一樣溜出來的齷齪男子,在尷尬的瞬間,成了巷子口的一尊雕塑。當他們的私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漂亮女兒卓瑪草的身心,因為榜樣的陡現(xiàn)與流言的沖擊,也在這個秋日,一下子就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