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慶和
慘烈鸚哥嘴
誰沒有最后的棲息地?有的可主動選擇,有的則是被悲涼無奈圈定。對鳳全來說,他最后的棲息地到了,那就是鸚哥嘴,只是它在離開土司官寨時根本沒有意識到罷了。
堂堂男子漢,馬革裹尸,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也是一種壯舉。然而,鳳全折翅荒野,血液不再喧嘩流淌,還使靈魂蒙羞,這也是他不愿見到的結(jié)果。
這是一個震驚朝庭、震驚高原的一個日子,這件事的發(fā)生讓后來許多歷史學(xué)家感到十分困惑。1905年2月底的那天早晨,鳳全一行人馬走出土司官寨時,并沒有絲毫的輕松感覺,雖然沒有暴民前來起哄,也沒有多少人來送行,氣氛顯得平靜而陰沉。這種平靜下面涌動的暗流,還是讓巴塘縣糧末委員吳錫珍警惕起來,總感到這事并不那么簡單,對剛剛走出官寨的鳳全說,暴民之言不能全信,還是回到寨樓留守巴塘待援。
清政府在巴塘設(shè)立了糧臺(又稱軍糧府),以縣級官員充任糧務(wù)委員(簡稱糧員或糧務(wù)),負責輸藏的糧餉轉(zhuǎn)運,兼理地方政務(wù)。也就是說吳錫珍是朝庭派駐巴塘的地方官員。對熟悉地方事務(wù)的地方官員的勸阻,鳳全已經(jīng)油鹽不進。在暴民圍困土司官寨子的日子里,見康定援兵不至,鳳全思忖的對策是三十六計走為上。鳳全去意已決,堅持相信土司的話,堅信那些暴民會遵守“只要離開巴塘,性命得到保全”的諾言。其實就鳳全的選擇而言,已經(jīng)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造成的后果非常嚴重。如果是兩軍對壘,鳳全的選擇叫棄陣而逃,輸?shù)袅藲鈩?,輸?shù)袅肆?,輸?shù)袅硕分?,因為鳳全代表的是朝庭,代表的是在高原行使的國家意志,鳳全的潰退決不僅是個人意志的潰退,而是國家意志在暴民的威逼下的潰退。也許這是后來者的思考,但作為當局者的鳳大人來說,更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退卻離走,已經(jīng)陷入無法收拾的困局,他也根本沒有想到過去對他言聽計從的土司已經(jīng)與那些暴民和制造陰謀的寺廟活佛沆瀣一氣,設(shè)計了一個大陰謀。
當鳳全一行騎著馬走出官寨,離開縣城,沿著那條彎曲的茶馬古道向康定方向退去時,他們并沒有絲毫輕松,依然感到萬分緊張,因為他們剛走出縣城就看見有不少揮刀弄槍的暴民尾隨著撤離隊伍,那些人打著口哨,不停地叫囂,他們知道,這不是來歡送,而是一種威嚇和嘲笑。
那條被稱作茶馬古道的小道,是碎石、泥巴與石塊鋪成,路旁長滿荒草,向一條蛇向山坡游走而去,這條小道在巴塘城郊的那段路并不是在今天的川藏公路上,而是要沿著一條溝谷向城后的山坡延伸。鳳全一行走了個把小時,當來到一個叫鸚哥嘴的地方時,鳳全對這里的地形還是感到恐懼,驚出了一身冷汗。兩邊高山對峙,一條深溝彎來拐去,陰風慘慘,山道貼著崖壁而過,大有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一聲清脆而帶有幽默似的口哨在山谷響起,幾聲牛角號震響山谷,頃刻之間彈雨和滾石競相落下,火光在山谷燃燒,刀光在谷底閃動,那些帶有洋槍的衛(wèi)兵沒有放出幾聲還擊的槍彈,兵士們也沒有發(fā)出幾聲凄慘的嚎啕,油光水滑的駿馬也未能撒開蹄子奔逃多遠,鳳大人也未能在護兵的掩護下逃出山谷,幾十人的隊伍全都命喪于黑壓壓的暴民施暴中,他們就像一片片樹葉、幾塊石子在那些由暴民組成的黑色泥石流般的沖擊下毫無還手之力。
那天的滾石、彈雨、刀光、呼叫一起在山谷肆虐。看著一個個跟隨他的兵士絕望地倒下和像羊羔一樣被殺戮,鳳全已經(jīng)失去抵抗的意志和力量,像個戰(zhàn)敗的騎士翻身下馬,沿著通向打箭爐的山道向東退卻。但他能退向哪里?圍獵的幕布已經(jīng)拉開,他自己已經(jīng)沒有膽氣和力量擺脫獵狗一樣圍攏來的暴民了。他躲在一個巖石下邊等待命運的發(fā)落。在生命最后結(jié)束的時刻,他的眼睛盯著那些灰頭垢面的人影,發(fā)問道:誰是領(lǐng)頭的?沒有人回答。他便自言自語地說,你們還是不是大清的良民?你們怎么能這樣對待我?回答他的是蛛網(wǎng)一樣的人群圍攏來了,接著幾把鋼刀在空中劃過,他感覺身體中的血液像河水涌出。山谷里卷起一陣冷風,像寺廟凄厲的長號,在野草和灌木中穿過。
鳳全生前是個令暴民膽寒、恐懼的人物,他死后還有余威,那些暴民開始根本不敢接近鳳全的身體,只有一些膽子大的人才敢靠近,有的甚至根本不敢相信倒在荒野的尸體就是讓他們神經(jīng)錯亂、大腦膨脹的鳳大人。當確信鳳全已經(jīng)命喪黃泉后,他們像打了雞血似的興奮起來。“啊嘿嘿!”他們打著一串又一串的口哨,離開慘烈的山谷。
倒是沒有和鳳全一同離去、在縣城堅守的糧末委員吳錫珍等聽到這個災(zāi)難,連忙找到羅進寶土司,和他們一起將鳳全及其隨員尸體收到城中待處。
追問鳳全
不是畫蛇添足,也不是過分打撈沉淀的歷史,我一直在追問這個叫鳳全的駐藏大臣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我的思緒曾讓我在一個個夜晚,走進歷史史冊探尋,《清史稿》、地方文史資料、專家研究成果都是我涉獵的對象,那些散發(fā)著油墨芳香的文字雖然有所異同,但描繪的鳳全這個人的內(nèi)容都有一個共同點:鳳全并非是個魯莽漢,而是個能吏。他流淌著滿洲鑲黃旗高貴民族的血液,以舉人出身,入川作官,先后在開縣、成都、綿竹、蒲江等縣和崇慶州、邛州、資州、瀘州及嘉定府、成都府任職,作官作得風生水起,安民緝盜很有建樹,行一路,走一地,好評如潮。四川總督鹿傳霖對他上奏評價道:“鳳全性情勁直,辦事勤能,治盜安民,立志向上”。光緒二十九年,四川總督岑春煊以“明決廉能,胸有經(jīng)緯”奏請以道員留川補用。光緒三十年四月,任命鳳全為駐藏幫辦大臣,賞給副都統(tǒng)銜。在任此職之前,他對邊藏危急情況早有風聞,被任駐藏要員后,感到朝廷對自己的倚重,故“激發(fā)忠誠,即有奮不顧身之慨”,急于建功立業(yè)。然而,歷史在發(fā)問,“急”就能建功,就能立業(yè)?
寬敞的大門,幽深的院落,泥土壩子,長長的回廊,大大的轉(zhuǎn)經(jīng)筒,紅墻黃瓦,飛椽凌空,經(jīng)幡飄飛,莽號聲聲,誦經(jīng)如歌,紅衣飄飄,僧影閃閃。這就是聞名康巴大地的丁寧寺,不僅在康區(qū)有名,在全藏區(qū)也屬有名之寺。初入巴塘的鳳全,在這天走進了這座寺廟,不是為參觀寺廟壯觀的建筑,也不是感受佛教文化,而是對這座寺廟龐大的規(guī)模不解,詢問陪同參觀的寺廟堪布得知,寺廟中的喇嘛有近兩千人,這個數(shù)據(jù)在當時的巴塘城來說,已經(jīng)過于沉重。全城只有幾千百姓,而一個寺廟就占了半個城。長期以往,這怎么得了?他立即對傲拉扎巴喇嘛說,裁減僧人,此寺喇嘛不得逾三百名,以二十年為期。十三歲之內(nèi)喇嘛,由親屬領(lǐng)回還俗。暫停剃度,今后禁絕私度一僧。
裁減喇嘛,并非鳳全創(chuàng)舉,他是拾人牙慧。雍正元年(1723) 青海蒙古羅布藏丹津叛亂時,青海、甘南等地喇嘛多有參與叛亂,“西寧各廟喇嘛多者二、三千,少者五、六百,遂成藏垢納污之地”,大將軍年羹堯為穩(wěn)固平叛成果,防止寺廟勢力發(fā)展,因而提出限制寺廟喇嘛人數(shù)之議。清廷當時雖曾批準此事。但不久年羹堯被處死,此事便被擱置。鳳全由于不了解藏區(qū)民眾的宗教感情和當?shù)匦叛隽?xí)慣,在清政府尚未批準其限制寺廟人數(shù)奏議,也沒有充分地實施準備的情況下,不僅對丁寧寺的喇嘛說,還多次在社會上講,“每寺只許住喇嘛三百名,余則一千余名即行還俗,如不遵允,定行誅戮。”
喇嘛是人,不是動物,豈能隨意誅戮?在當今社會,就是動物還得受到保護,何況是人。當然鳳全并非真的要對多余喇嘛“定行誅戮”,而是一種恐嚇。這種恐嚇好比一個潑皮在別人面前揮舞著亮閃閃的尖刀,雖然沒有打算刺人,但總是對別人的一種威脅。然而恐嚇不是為官之道,也不能作為推動工作的手段,因為恐嚇只能引來仇恨。
鳳全雖然干練,又勇于任事,但他為官的經(jīng)歷都在四川內(nèi)地,對川邊藏區(qū)了解甚少,對藏族社會、文化、宗教十分陌生,卻又想下車伊始即刻對其改革,這就必然只能收到南轅北轍的效果,注定了其悲劇的命運。
仕途獲得高升,這是多少為官者的夢想。高升、重用,就意味著有了更重的權(quán)柄。有了權(quán)柄,就可能威震四方,就可能主宰更多的人,就可能號令天下。但有權(quán)不可任性。鳳全用“如不遵允,定行誅戮”的話語來敲打土司的故事當然可以讀出他的另一面。古人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按照此話說,修身是第一位的。如果個人修身不夠,治國平天下也難。修身不夠,這不是鳳全個人的局限。勤于修身,這是為官的起碼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