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澤仁
提早跟母親說起,八月間會帶上雍貝去洛古燒糌粑,順道看望她。母親說,會為我們準(zhǔn)備簇新的棉被,語氣帶著欣喜。她是一個沉默寡語的人。
一路回還,天透徹的藍(lán)。路邊的青草襯著各色野花,鮮明耀眼。山頂上,幾朵雪蓮在冷風(fēng)中展開矜持的紫,像那些思念婚嫁遠(yuǎn)處的姑娘。抵達(dá)縣城,燈孜喇嘛自駕吉普車來接迎我們,車上還隨從了兩名小喇嘛。一下車,他們就來牽住雍貝的手,臉上露出蘋果紅的笑容。他們會與我們一道去洛古山上,阿爺和父親的墓相隔不遠(yuǎn)處,面朝阿熱貢巴的方向。燈孜不熟悉阿爺?shù)哪?,便帶著小喇嘛直奔父親墓前,仿佛父親還在人世那般殷切。父親在世時,曾將野人寺的小喇嘛們一個個送往德格扎科學(xué)習(xí)苯教經(jīng)文,他們?nèi)チ?,大多受不住清苦,父親又會托德格的友人為他們送去酥油糌粑或一點錢物,那鼓舞像暖陽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照著他們,直到他們學(xué)成歸來,能將一摞厚重的經(jīng)文一頁頁念薄。如此,父親又會許他們一個將來(去西藏昌都登青寺深造)。燈孜還沒去成登青寺呢,盡管如此,他依舊堅信父親許下了諾言就一定能夠?qū)崿F(xiàn)。圍繞阿爺墓邊的松林上牽掛的瑪支經(jīng)幡都風(fēng)化了,像枯葉。雍貝幫襯我解開新買的瑪支經(jīng)幡重新布滿松林。風(fēng)中,它們嘩然,像一場盛大的超度。在林中撿了數(shù)顆舊年的干松果,堆放在墓前燃燒,火勢旺盛的時候就把帶去的糌粑、糖果、白酒逐一倒在上面燒灼。火紅的火苗和藍(lán)色的煙霧,是送往隔世的人間煙火。燈孜渾厚的誦經(jīng)聲隨風(fēng)傳來,與瑪支經(jīng)幡的嘩然一起飄向了遠(yuǎn)處……
母親居住的尼慈村莊,在野人寺廟的后方。燈孜的吉普車又載著我們駛向了尼慈,一路上的麥地都還給了草,它們荒蕪壯闊地在土地上隨風(fēng)飄迎。公路在村口一株巨大的鐵杉樹前止住了,像指路,它把四根枝干整齊地伸向了藍(lán)天。路邊,一排新鮮的柴垛在靜待冬天。格勒阿德背著沉重的濕柴,埋頭朝柴垛走來。我喚她,她遲疑了片刻才認(rèn)出我,認(rèn)出我時,她提起圍裙去擦拭額上的汗水還有臉頰泛起的一點紅暈。他的孩子們個個長得好看,可是都走不出山去。最小的兒子,長著格薩爾一樣的胡子,去沙德賣牛種的時候,帶回來一個姑娘,給他生下一個女兒之后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他也沒去找過。在這樣一個幽僻的深山里,于一個外來的年輕女人而言,日子是過得寡淡、清凈了一點。格勒阿德指著對面的石屋,示意讓我去串門,我點頭答應(yīng),她躬身作揖般雙手去拉動胸前打節(jié)的皮條,背上的濕柴河流一樣嘩啦啦地匯入柴垛里。母親的房屋是一個很大的老宅子,橫亙在村子的最上方。再往上走就是神山,牧場,河流和磨坊了。尼慈,依舊孤寂而沉靜。
叩響母親的家門,母親和她的愛人桑吉就開門來迎我們了。母親從頭到腳被時光照得溫和而陳舊,頭頂?shù)那嗖寂磷由侠p繞著幾綹暗紅的頭繩,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藏服,一雙輕便布鞋。見到我們她燦然一笑,像一次嶄新的盛開。桑吉,看看我們又去看母親,之后無措地搓揉自己的雙手,像一個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我請雍貝稱呼他:阿普。雍貝叫得很低,像是叫給自己的耳朵聽。進(jìn)入廚房,寬敞明亮,兩眼窗戶一個朝東,一個朝南開著,朝南的窗外面是一塊碧綠的菜園,幾朵野山蔥在叢中開著淡淡的百花。從前的火塘被填平了,上面放置了一個龐大的鋼爐灶,爐門緊閉,一個茶壺和兩口蒸鍋正沸騰熱氣。待我們坐定后,母親在爐灶和案板間輕盈地來回奔忙。桑吉從屋外抱進(jìn)來一個沉重的木桌,墩放在我和雍貝面前,母親在上面擺滿了各色菜肴和一疊麥子饃,熱氣豐饒著我和雍貝。有母親的日子就該過成這樣,我大口地咀嚼,吞咽,吞咽的還有一些隱隱浮起的情緒。母親和桑吉坐在一旁,默默地注視著我們。
向晚,落日的余暉照亮了母親的院壩,我和母親立在院中,看著周遭的大山像懷抱朝我們逼近,越來越暗淡,越來越厚重。 母親把我和雍貝安排在鍋莊邊上歇宿,鍋莊許久不曾使用過了,卻仍舊感覺溫暖,它曾一次次地點燃母親和妹妹南吉智美的希望。一聲吱呀,母親隨手關(guān)閉了壁上的一扇窗門和窗外的夜。.
清早,陽光從窗戶的縫隙里投射進(jìn)來,屋子顯得古舊,寧靜。幾盞清脆的馬鈴聲由遠(yuǎn)而近,忽然門口就闖進(jìn)來一張圓潤的小臉,他羞澀地喊我:阿芭格格(大姨)。又去喊雍貝:兄兄(弟弟)。雍貝驚喜地去擁抱他,他是南吉智美的小兒子,吉邁。院壩的幾根柱子上栓著南吉智美從牧場上趕來的馬匹,它們頭戴紅布包金邊的籠頭,額中鑲嵌著一塊小圓鏡,日光被折射出耀眼的光景。耳朵兩側(cè)垂放著兩朵紅色的毛絨花,如此喜氣。南吉智美正忙著從馬背上卸馱子,見著我,她咧嘴笑了,眼眶里瞬間噙滿淚水。卸下馱子的馬兒輕松地在原地來回踱了幾步,顯出矯健。卸完,南吉智美抱起雍貝托舉在馬背上,吉邁也騎上了另一匹馬,南吉智美牽著兩匹馬,不時回望馬背上的兩個孩子,朝磨房溝水草豐茂的草坪深處去了。母親小心翼翼地去打開馱子里的酥油、奶渣和居多,展開在一根長凳上,它們被大黃葉片包裹著,散發(fā)出怡人的清香,令人向往。南吉智美是幸運的,母親教會了她從奶汁里提取能與碧葉如此匹配的色澤。
一輛摩托車摁著尖利的喇叭駛?cè)朐簤?,他是母親的三女兒珀薩的男人,叫朵幾。母親說,珀薩又有身孕了,不便騎行便托朵幾來會我們。珀薩長得嬌小玲瓏,十六歲就能一個人看守牧場、擠奶、放牧。十七歲就嫁給了朵幾,獨自承擔(dān)起朵幾家牧場上的所有活路。她的 第一個孩子在牧場上早產(chǎn)生下,極度缺氧后成了腦癱。那孩子從來不在晚間睡覺,珀薩會從晚到早地一直陪伴他,哄他,一聲聲地喊他澤仁(為了孩子能活得久一點,給孩子取名叫澤仁)。時常聽到母親說珀薩會暈倒,一次在河邊,一次在磨房里,背上還背著一袋糌粑,撒了一地的白,路人喚醒她時她全身冰涼,起身就忙著去捧起散落的糌粑。還是在牧場上,珀薩又產(chǎn)下了第二個兒子。她說,早晚有一天自己會離開人世間,到那時,就有人替自己照看澤仁了。春天,珀薩就帶著兩個孩子一起上牧場,小的照顧大的,小的孩子每天不厭其煩地為哥哥澤仁穿上鞋子,希望他忽然就能站立在自己面前,像長大了一樣,高過自己。冬天,珀薩又帶著兩個孩子下牧場去,村里的人要辦喜宴了,珀薩的婆婆會對珀薩說,穿上你那些好看的衣服跟村子里的姑娘們接親、送親去,孩子們有我呢。那時,珀薩會穿戴漂亮地飛奔出去。這不由得讓我想到了鳥兒和翅膀,珀薩是快樂的。我在九龍時,每年三月八日她都會約上南吉智美從牧場上趕到縣城過婦女節(jié),她穿戴些時下流行的服飾,比如超短的馬褲配上超長的皮靴,還有短小的夾克,耳垂上佩戴兩朵梅花瓣的金耳環(huán),藏語夾雜著漢語愉快地跟我講些發(fā)生在她身邊的事情,從不訴苦。我和南吉智美伴在她的一左一右,感受著來自她的快樂。其間,她的電話鈴聲會像鬧鐘提示音一樣不斷響起,她會不時地掛斷,電話鈴聲仍舊不停響起,她這才接通電話說,實在想來接我就開小汽車來吧,摩托車風(fēng)大。這樣回復(fù)后,電話陡然間變得安靜了。南吉智美好奇地打探,又是哪個?珀薩坦然回話:不知道,說是想騎摩托車來接我回牧場。珀薩的內(nèi)心定然有一道格外明亮的陽光,我無從想象柔弱的、內(nèi)心艱難的她面對生活會如此從容,我不及她。 去年,母親打來電話告知我,珀薩的澤仁過世了,過世那早開口喊了一聲阿媽。這一聲阿媽是報答!珀薩不吃不喝,也不開口說話,她的快樂和豁達(dá)被她的澤仁帶走了。我因為疼愛珀薩,也會覺得朵幾的親切,仿佛我眾多的妹妹中多了一個弟弟,希望他多愛惜她。
母親從院子里挖來一堆白蘿卜和洋芋,擦去泥土后裝進(jìn)南吉智美的馱子里。又為朵幾裝些遠(yuǎn)嫁矮山的小女兒帶來的嫩玉米、桃和梨。裝得精細(xì),像包裹愛一樣,一層又一層。桑吉默不作聲,坐在鋼爐灶面前啜飲小瓶裝的白酒,看著眼前的我們,他的內(nèi)心定然自足豐盈。就在這樣一個早晨,我們圍攏在母親的身邊,又相互道別各自離去了。
日子,像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