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國平
一九八二年七月,筆者從西南師范學院中文系畢業(yè)后,只身來到康定,任教康定中學初一年級,后任教康定師范學校。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的康定,文學像沙漠一樣的貧瘠。能夠發(fā)表文學作品的,只有《甘孜日報》副刊,發(fā)純文學的陣地只有《貢嘎山》。
投名狀
其實,在第一次登臨《貢嘎山》編輯部之前,筆者就認識了張央老師。一九八三年的十月,筆者與張央老師的準女婿——康定一中的龐明不經(jīng)意間認識并且成為可以“打腳蹬”(同睡一床)的好朋友,后來他和張央老師的女兒張玲好上了,就引筆者面見張央老師。機會真是千載難逢,但心中又惴惴不安——筆者幾乎沒有一篇像樣的文學作品。面見高人,總得要一個投名狀啊,可筆者什么也沒有。
穿過幽深的巷道,踩在跳蕩著陽光的石板路上,熱血噴涌。說句心里話,活了二十三年,雖說初中就開始胡亂寫詩,大學也看了不少詩人的傳記,但真正有目的地去拜見一位當?shù)刈钣忻脑娙?,這是第一次。他會對筆者怎樣?會不會冷落?這樣去拜見先生會不會貿(mào)然?陽光在腦門上炙烤著,有點暈。
“龐明,我還真怕見張老師!”筆者后退著。
“怕啥?我是他準女婿,你是我的好朋友,更何況我老丈人對人特好,我從來沒看見他發(fā)脾氣。”龐明幾乎硬拽著筆者上了樓,走進張央老師的家門。
巨大的書架上擺滿了書,雕花的窗欞很好地分割著陽光,靜靜地照耀在靠窗戶而坐的張央老師臉上。張老師站了起來,滿臉含笑地伸出雙手:“你就是楊國平老師,我聽龐明說起過你。歡迎你,我們甘孜州需要你這樣的文學青年。”
“我喜歡文學,但不知道怎樣發(fā)展,還請……請張老師……今后……多多指教。”筆者第一次有點結(jié)巴起來。
“指教不敢,我們共同提高吧。有什么作品,都可以拿過來,我們一起切磋。”
張老師親自為筆者泡上茶后,我們相向而坐。小花貓躥到張老師的腿上,蜷縮在他的懷里。張老師接納了它,輕輕地撫摸著它厚厚的皮毛,在他的撫摸之下,小花貓瞇著眼睛,發(fā)出輕微的叫聲。瘦削的張老師,眼鏡下的柔光與窗外射進來的陽光交織在一起,銀白的頭發(fā)被鍍上一層金。我們便促膝長談起來。
筆者第一次了解了甘孜州的文學發(fā)展現(xiàn)狀,也聽到了張央老師四十年代謝絕白崇禧的高位聘請,獨身一人來到西康,全身心投入到藏區(qū)文化建設事業(yè)的故事,幾年的西康之行,他寫下了幾百篇總標題為《西域紀行》的散文隨筆和大量謳歌火熱生活的詩作發(fā)表在《西康日報》上。筆者很遺憾地知道張央老師展現(xiàn)西康省山川地貌、人文風情的《西域紀行》以及詩作還沒能結(jié)集出版,但張央老師自信地說:“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它不會被塵埃掩埋。”
筆者沒帶禮物,卻被張老師邀請共進晚餐。當月華升騰時節(jié),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張老師的寓所。幾次轉(zhuǎn)身回望,低矮的屋檐,拱衛(wèi)著雕花的窗戶,張老師書桌前的燈光投射出來,照在光滑的石板上,與月華交相輝映。筆者知道,前面是一條幽邃的巷道,直通寬闊的街面,而街道前,是出自高原雪峰、奔流不息的折多河。
后來,一有空,就往張央老師那兒去,專門聆聽他的教誨。張央老師像父親一樣,使筆者變得無拘無束。在筆者心中,他是仰望的高崗,是圣潔的高原雪蓮。筆者的第一首詩《高崗》,第一篇散文詩《雪蓮》便化身于張老師留存在心中的記憶。這兩篇文章在《貢嘎山》發(fā)表——算是我的投名狀吧。就這樣,筆者與《貢嘎山》結(jié)下不解之緣。幾年后,對張老師幾次專程采訪,筆者寫下了報告文學《四十年代的張央》。
朝圣《貢嘎山》
貢嘎山高七千余米,為蜀山之王,終年積雪,高不可攀。
以此命名的《貢嘎山》,它對康巴高原山川風物、人情世態(tài)、神人世界的交感和直達靈魂深處的展現(xiàn),使它成為人們心靈深處高不可攀的圣地,令人們向往。
當時的貢嘎山編輯部,居康定的白土坎,兀立在松濤洶涌的林海前面,它左牽郭達山的手,右攬折多山風雪,與白云溜溜的跑馬山遙遙相對,俯視著云煙飄飄的康定城。
每次去《貢嘎山》編輯部,都像一次朝圣。
筆者和當時一樣年輕的文學青年們,常常穿越石片壘的、像羌寨城堡一樣高聳凝重的墻體挾持的巷道——黝黑得只可看見一線天光的北三巷,一步一個臺階地往上攀登。幾百個臺階,刻下我們或飄渺或穩(wěn)健、或板滯或流暢的腳印,讓我們的文學夢或消散在風里,或化著灼灼炎陽高懸在藍天白云下面,定格為《貢嘎山》里泛著油墨香味的文字。
甘孜州文學領軍人物就坐在上面。張央、意西澤仁、紫夫、黃定坤,詩壇后起之秀列美平措,構(gòu)成我們不可逾越的風景線。一個下午,在詩人竇零的引導下,筆者第一次登臨《貢嘎山》編輯部。
我們走進了一樓會議室,紫夫、定坤和列美平措全都迎了出來,交談甚歡。詩人列美平措和我們多有交往,詩人內(nèi)在的狂傲與外在的謙和構(gòu)成有機統(tǒng)一,與他初次見面,讓人覺得遙遠,隨后你就會看到他從骨子里透出的善良。老實說,筆者的大部分詩歌作品都是經(jīng)他不厭其煩的指點之后才發(fā)表的,筆者比他大一歲,但他是筆者的老師。面見臉上長著一顆痣的紫夫是筆者的第一次,他以他的風趣幽默、接地氣的談話拉近了我們間的距離。如果說寫詩是對生活的提純,那么小說創(chuàng)作則是對生活的全身心的融入;如果說列美在“形而上”,那么,紫夫則是標準的“形而下”。隨時都在農(nóng)牧區(qū)“鉆帳篷”、吃坨坨肉、寫稿件的紫夫,他每一篇作品都是這廣闊的雪域高原的再現(xiàn)。定坤和筆者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他和筆者同校同系,高筆者一個年級,又同在康定中學同一年級教語文,但一兩年后,上完課后的他就消失了,跑到《貢嘎山》搞起了編輯工作。筆者很難有機會深入他的內(nèi)心世界,他的文學、美術(shù)方面的才華協(xié)調(diào)地統(tǒng)一在他柔弱的外表下面,絢麗成一片光,時時招引著筆者。當筆者以筆名“艾麗純”發(fā)表《四十年代的張央》時,遠調(diào)到重慶工作的他,還專門打來電話說:“你娃終于對上相了!”
他們謙和地與我們交談,筆者靜靜地仰望著他們。
副主編意西澤仁的辦公室,在編輯部的二樓一個小小的閣樓上。我們靜靜地攀登著,拱頂呈山尖一樣閣樓,伏案寫作的意西老師站了起來,他高大的身材使房間顯得特別低矮,筆者想:“這個房間太小了,他應該會有更大的空間的。”
意西澤仁滿臉含笑地伸出手。握住他伸出的雙手,會禁不住地被他的熱情感動。飽滿的天庭、臥蠶一樣的眉毛與他輪廓分明的臉,把一個典型的藏族作家深刻的內(nèi)涵、睿智的風骨展現(xiàn)在你的面前;溫和的語調(diào),謙和的待人接物,讓你知道了什么人才是藏族優(yōu)秀的人才。幾年前,他出版了《大雁落腳的地方》、《松耳石項鏈》等多部短篇小說集并且翻譯成了多種語言發(fā)行到國外。
后來,筆者請求意西澤仁老師到康定師范學校為文學社成員作一次文學講座,他欣然同意,并問筆者:“講什么好呢?”
“請意西老師確定!”
他笑了笑,問:“你的文學社有多少學生,有多少藏族文學青年?”
當我一一作答之后,他說:“那我就講一講‘文學離不開民族的土地’,行嗎?”
“好?。∥冶緛碇皇窍胝埓笞骷遗c文學青年見見面,這本身就具有極大的鼓舞效應。意西老師的講座,無疑會從根本上引導學生走向純正的文學之路。”
“我們編輯部的人一起來,為楊老師助威,為扶持康巴文學的新苗加一把力。”
筆者有點語無倫次了,只好激動地說:“太好了……歡迎你們!”
康巴第一個文學沙龍
《貢嘎山》的光芒照耀著康定師范學校。會議室里,康定師范學校文學社兩百多名學生歡聲雷動,張央、意西、紫夫、定坤、列美,分別從不同角度向文學愛好者們?nèi)鱿挛膶W的催化劑。明星的效應,已足見光彩奪目,達到的效果可想而知。見面會后,編輯部的老師們與學生的個別交流,更是促發(fā)了學生寫作的積極性,文學之風吹遍校園。更主要的是,明星老師們無形中改變了文學社培養(yǎng)人才的教育范式:大課堂的文學講座與個別談心式的輔導相結(jié)合。
這樣一來,康定師范學校周一下午的文學活動,教室、會議室、校內(nèi)花園,都成為與學生進行文學交流、改稿的場所。周一下午上大課,搞專題文學講座是面上的工作,筆者專門開設了“新聞通訊、報告文學”專題講座,隨后又開設了“詩歌鑒賞閱讀與創(chuàng)作”、“散文創(chuàng)作”及“小說系列講座”。下課后,絡繹不絕的學生開始造訪筆者家,更多的活動便移到家里。列美不喜歡張揚,受邀與學生見面又多在筆者的家里,筆者的家便成為作家與學生交流的主要場所,成為筆者利用空余時間指導學生、為學生修改作品的常用地,也成為康師校實際上的文學沙龍——取名曰:“國平文學沙龍”。
筆者敢說,每年至少一百個固定成員的文學社,至少三十個學生長期參加的文學沙龍,在時間上、在規(guī)模效應上,絕對是康巴高原的第一個。后來,與筆者成為至交的全國十大少數(shù)民族詩人的列美平措也多次被請進校園,與學生見面,搞了多起專題講座,指導學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
如果說康定師范學校的文學殿堂是筆者建立的,那么它厚重的基石就是張央、意西澤仁、列美平措、黃定坤和紫夫。康定師范學校學生文學社、國平沙龍,兀立在稻子壩,靜靜地反射著雪域高原的陽光。與現(xiàn)在流行的專家講座的開展絕不一樣的是:現(xiàn)在有點名氣的專家學者,講座的高額收費和往來的車船費成為他們收入的一大部分,可是甘孜州的頂尖作家,到康定師范學校講課,幾乎全是步行,沒有一分錢的講座費,至多是在筆者小小的房間里喝上一杯素茶、一杯淡酒。他們無私的胸懷,包蘊的詩心,早已浸進學生的靈魂深處,化成高原碧空里灼灼的陽光。
其實,早在1986年九月,筆者已經(jīng)在康定師范學校建立了康師文學社,第一屆文學社社長就是馬丹,隨后有馮光福、周福君等。筆者的住處——那排由裝杠碳的平房改建而成的單身住處,成為康定師范學校的文學沙龍。長期到筆者這來的有八七屆、八八屆、八九、九零、九三屆的學生,大家圍坐在電爐旁,朗誦詩歌,朗讀自己的作品,聽筆者談文學創(chuàng)作。
文學寫照
一九八六年的寒冬,八七屆的馬丹帶著格絨追美來到筆者的房間,還帶了一瓶酒。在被雙人床占據(jù)一大片的十平米不到的臥室,有的坐在床邊,有的圍繞著電爐,在清茶蒸騰的熱氣和淡淡的酒香里,我們的談話延伸到遙遠。蒼茫的原始林海、蔚藍天空的翔鷹、草原散落的牛羊、寒暑交替的自然,蒼涼中遠足的馬幫、茫茫的都市人流,這紛繁蕪雜的世界,就是我們文學縱闊的天地。我們生于斯、長于斯,我們自然要關(guān)注腳下的土地。一個民族,它賴以生存發(fā)展的地域特色、千萬年延續(xù)下來的生命態(tài)勢,共同構(gòu)成自身的文化基因,展現(xiàn)它,并把它傳承下來,就是文學的使命。關(guān)注腳下,從歷史沿革認知一個民族,感悟紛繁的世界,寫下多彩的生命畫卷,不就是文學所在的意義嗎?這與其說是筆者對學生的教育,不如說就是筆者此刻的感受。
不善言談的格絨追美,靜靜地聽著筆者的講述……后來,他成為沙龍的???。這期間,筆者看到他的許多作品,一個一個的短章,構(gòu)成一個逐漸明朗的畫面,藏地風貌逐漸顯出端倪,但表層的東西似乎多了點。讓筆者加倍關(guān)注他的是因為他的《白土坎的故事》。地名是康定的,故事卻具有典型的藏地特色,這是難得的好作品,只是內(nèi)涵少了點,但作為藏族學生能用漢語寫到如此程度,實在是難能可貴。
“你對藏族的宗教了解多少?”我問他,他謙虛地低下頭。
“文學離不開民族的土地。藏民族最有代表性的文化始終與宗教緊密相連。我們了解了宗教,就會站在一個制高點把握一個民族,描寫它的一舉一動,而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要顯現(xiàn)它所具有的文化符號,這才是描寫,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寫作!馬爾克斯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代表作《百年孤獨》正好給你提供了很好的寫作范式。多看看吧,同時希望你能夠多讀一點不同特色的文學名著。”
中師畢業(yè)前,格絨追美的第一篇小說《白土坎的故事》在《貢嘎山》發(fā)表。畢業(yè)后,他回到了鄉(xiāng)城,后來考到中央民族學院,四年后回到生他養(yǎng)他、給他無盡靈感的故鄉(xiāng)。筆者聽說他發(fā)表了許多小說,當他成為藏區(qū)知名作家后,筆者收到他的簽名贈書——長篇小說《隱蔽的臉》。
稍后于他的是康師九零屆的澤仁達娃——他的漢名叫邢小斌。這是一個徘徊在籃球與文學之間的學生,不到一米七的邢小斌有極強的彈跳能力,他能扣籃。對籃球的癡迷幾乎讓他遠離文學,好在上帝早已作好安排,讓他退守在文學這片土地上。他坐在文學講堂里,常?;瓴皇厣岬卣酒饋?,跑到籃球場上打一回球又偷偷溜進講堂。他也許走著文學社許多同學同樣走的路:先登門拜望老師以求得老師面批面改,然后在《甘孜日報》發(fā)表新聞、然后再在《貢嘎山》或是其它刊物發(fā)表文學作品。無論文學之路多么遙遠,走得多么曲折,他們都在堅實地往前走!
就在筆者離開康定,回到南充,又輾轉(zhuǎn)到成都教書的2003年,從沒有通訊交往的邢小斌卻降臨在筆者的面前,在送給筆者一對鑲金的酒杯千恩萬謝感激筆者的培養(yǎng)之后說:“我的第一部小說《走在前面的愛》已經(jīng)脫稿,里面的主角就是國平老師……”當時筆者封凍的心,像被陽光完全化解開來,幸福洋溢在臉上!幾年前,邢小斌頭部因車禍而被植入金屬片,晚上只要有一點噪聲就可能徹夜不眠。他忍受著腰部骨裂痛苦、躲在瀘定的偏僻地方以求安靜寫作,每天只能寫作五十多字。他十幾年如一日地描寫著深愛的土地、展現(xiàn)他眼中的村落、揭示出斑斕的藏民俗畫卷。他簽名的兩部小說就擺在筆者的面前。筆者對他的認識、對他的敬慕、對他深深地希望,已經(jīng)寫進《高原速寫·生命的思緒》里面。
2000年,筆者到瀘定冷磧,專程看望了出過詩集的學生呂體驥,當時他在教小學。簡陋的住處、寒磣的教學環(huán)境卻開出了詩歌的花朵。他飽滿的生命態(tài)勢,讓筆者深深感動:貧瘠的原野上,最容易開出鮮艷的生命之花。
最近,筆者看見了最早在《四川日報》發(fā)表散文作品的馮光福的攝影作品:蔚藍的天、峭拔的雪峰,那種純凈自然的、蕩人心魄的魅力直達靈魂深處,讓人身臨其境,不忍離去。八八屆的李軍在當時就以詩歌蜚聲甘孜。
作為老師,讓筆者感動的不僅僅是這些。靈魂深處始終留存著一份眷戀、一份永遠的不舍。如果上帝還在,那么他也一定還在,在鎦金的高原攀登、在蔥郁的草場漫步,在撲鼻的花香前面留連忘返。
他,叫健雄,一個有著堅毅輪廓臉、閃爍著智慧之光、深邃的眼睛的小個頭的藏族青年健雄。
他的哥哥叫建國,是藏文班里詩歌寫的最好、也與筆者走得最近的藏族學生,他早就對筆者說,他有一個極愛寫作的弟弟。半年后,他的弟弟健雄考進了學校,他們一同拜見筆者??戳私⌒蹖懙膸灼恼拢脑~暢達、語言凝煉,鮮活的藏區(qū)人文風貌盡現(xiàn)眼前,不事雕琢的文風里,一種先天就具有的寫作靈性之光撲面而來。筆者的內(nèi)心在顫抖:“這真是難得的寫作天才,必須好好培養(yǎng),讓他成為藏區(qū)最好的寫作高手!”
對于才華橫溢的健雄,筆者從他帶有神秘色彩的藏區(qū)人物風貌的文字中發(fā)現(xiàn)他寫作小說的天賦,專門開設“小灶”,隨時隨地地審閱并修改他的作品。和他在一起交流,感到從來沒有的興奮。筆者被他展現(xiàn)出來的小山村中的生與死、愛與情仇,神與人交疊的故事深深震撼。說句心里話,筆者在他的作品中感到了鮮活的生命之流和叩擊靈魂的力量,不好好培養(yǎng)他就是我的失職。
健雄說:“我現(xiàn)在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寫小說,然后請楊老師指點。”筆者常常期待著他從教室里走出來,越過太陽的過道,輕輕敲擊筆者的門。從他每周都會帶來的全新的一兩個短篇小說來看,他真地是在全身心地寫小說。
遺憾的是,暑假結(jié)束后,兄弟倆中,只有還在寫詩的哥哥來到筆者的家里。他說:“楊老師,我的弟弟走了,他不會再到你這兒來了。”
“為什么?轉(zhuǎn)學了?”筆者顯出空前的失落,分明看見了那張白凈的臉上閃爍著靈智光輝的眼睛。
“他死了,得了包囊蟲病,全身潰爛。病來得快,他走也走得快。”
“你們?yōu)槭裁床粨尵人兀?rdquo;
“搶救了,各大醫(yī)院包括川醫(yī),都去了。我們也請喇嘛打了卦,還是不行!后來,爸爸媽媽、全體親戚把救弟弟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一個醫(yī)生身上,只有他才能救我弟弟一命。我們找了一切關(guān)系,都沒有找到那個醫(yī)生。弟弟走了,走得很痛苦……”
筆者默默無語咬開酒蓋,把一瓶酒灑在樓板上,祭奠一個飛升的靈魂。筆者敢說,他的去世,使筆者失去了作為好的文學導師的機會,使甘孜州失去了一位天才的小說家,在自然面前,生命怎么就這么脆弱?
……
初步統(tǒng)計,一九八六年到一九九四年的幾年間,也就是筆者在康定師范校工作的七八年時間里,每年,都有至少五十人是文學社的長期社員,上百人聽過筆者的文學講座,每年,推薦發(fā)表的作品至少三十——五十篇。最輝煌的一次講座是“小說鑒賞”,當時聽課的學生、老師坐滿了可容兩百多個座位的會議室,就連過道上也站滿了學生。而講課的筆者,不斷抽著煙,手中的講義只是在火柴盒上寫的幾個字。近兩個小時的講座,竟然沒有一個人退場。
有一份耕耘總會有一分收獲。通過文學社培養(yǎng)發(fā)表作品的有多少人?筆者不知道!文學提升了多少學生的生命質(zhì)量、改變了多少學生的生命狀態(tài)?筆者不知道!只知道幾個留存在心底的學生名字:格絨追美、澤仁達娃、茍小兵、馮光福、李軍、周福君、楊威、馬丹、呂體驥、建國、健雄、楊小華、左艷、廖維柯……
詩人列美平措在許多場合都在說:“楊國平為甘孜州培養(yǎng)了一群作家。他對甘孜州的文學貢獻功不可沒。”
選擇文學,就選擇了一種生命狀態(tài);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是對生命和自然的禮贊。文學延伸出來的可能是一條羊腸小道,直達山頂?shù)穆非P旋,你如果選擇了走這條路或是離開了這條路,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有了文學,就有了屬于你的快樂,就有了你的別樣的生命狀態(tài)。
謹以此文,送給曾經(jīng)和筆者一起在文學之路上一同遠足的學生。